晨光从稀薄的雾气里穿透而来,如掀开一层浓纱显出笼罩在阴影里的残垣旧址,一只黄鹂迎着初阳的旭暖扇拍着翅膀落在高高的屋檐上,高仰着优雅脖颈守望者远方的某个地方。
许是昨日历了雨的缘故,屋檐上依旧啪嗒啪嗒滴着从青瓦缝隙里流出的残雨,落在积水的小坑洼里,漾着一圈儿一圈儿清漫涟漪。
即便时过境迁,废弃的楼阁在曦光照射下依旧宛如夏日早间初绽的菡萏,轻柔哀婉,似在这悠长的时间长河里独自缅怀那曾经逝去的人和事。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只有飞鸟与绿叶朝夕相对,偶尔大风过境,也不过带走几片青砖碎瓦,无人问津。
可佛说万般皆起于缘,遇不上便是缘分未到。若是遇上了,那便真的是缘分眷顾。
顾少轻一脚踏上两旁开满了紫色鸢尾花的小径就感觉到一阵平缓的呼吸声,响在耳畔又似远在千里,眉头越压越深,那呼吸声就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似的缓缓流淌,让人感觉到死亡一般的寂静,他微不可查地颤了颤,曲着手肘撞了下身后跟着的无月。
“无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对方却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后沿着小径走向更深处,白色的雾气逐渐变得浓稠起来,顾少轻看着男子淡蓝色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好像整个世界都将他遗弃,包括他自己。
“哥,你是不是尸毒又发作了,我没听到什么声音啊。”
顾蓝雪关怀的声音传来,夹带着微不可查的叹息,目光从远处落在兄长身上,满是担忧。
三人此次下山本就是应了燕国国君邀请前去除妖,日前那妖物终于现形被无月一剑斩杀,却因着打斗惊醒了沉睡在皇陵的千年古尸,顾少轻不幸被那老粽子被咬了一口中了尸毒,修养几日方见好转,三人这才启程回返,一路上除却尸毒偶有发作被无月强行压制,也算是一程顺遂,直到遇见这莫名其妙出现在荒山野岭的废弃楼阁,让他心生不安。
迷迷糊糊跟着无月走出云雾缭绕的林子,眼见便是高耸楼阁,尚可见昔日风貌,雕梁画栋虽不奢华却也精致细腻,只不过都随着时间流逝变了斑驳,覆上层层湿滑青苔。
“哥,你看。”
脑袋被那越发清晰的呼吸声震的昏昏沉沉,感觉肩头被拍了下,顾少轻下意识回头便见峭壁之上一人衫带随风仿若展翅欲飞,紫色纱衣隔着薄雾仿佛流水般动了起来,待走得近了才看清原是一座雕像,斜斜悬在山腰上,五官神态惟妙惟肖竟与真人无异。
“这女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看着这雕塑,顾少轻只觉那双睨着一切的眼眸竟是缓缓动了起来,女子深情倨傲骄狂,竟是手腕一抖飞剑而来,那速度只在眨眼之间。
“啊!”惊呼一声,顾少轻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没入自己的眉心,脚下踩了碎石往旁边一歪,身子一斜靠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无月身上,性子疏淡的人倒也伸手扶了,若非闻得一声关节错位,那般儒雅的举动倒叫人赏心悦目了。
‘无月,你混蛋。’
关节错位的疼痛激了顾少轻一身的冷汗,倒是让他几乎溃散的意识变得清醒不少,连带着恼人的呼吸声也一扫而空,疑惑看向无月,却见后者仰着头望着那雕塑,微深的眸色变得越发黑沉沉的,似乎是在追忆什么。看着看着,他的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在了男人身后的匣子上。
那里面装着什么呢?
匣子从下山开始便不曾离开过无月,或者可以说,从顾少轻又记忆开始,这个箱子就没有离开过无月的身边,他对这个箱子,就像对无月这个人一样,充满了好奇。
正盘算着如何才能将箱子弄到手,肩头微沉,顾少轻又听见了无月好听的,冰冷的嗓音。
‘如果你想脖子以下都被卸掉,可以不用采取任何委婉的方式。’无月说的很淡,很平缓,配合着柔浅的风拂过,顾少轻仿佛听到了泉水叮咚的声音。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大概就是无月了吧!
这么冷冷打着颤,顾少轻不由想起数年前第一次见到无月时的情景,那时候的无月跟现在没有太多的变化。
依旧是冷冰冰的,没有人愿意接近。
好像他行走在这个世间,不需要遵循诸神的法则,不需要任何一个人的陪伴,只有他自己,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顾少轻知道,即便冷漠如无月,也有自己的梦,一个很美很美的梦,装在他背后的匣子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那是顾少轻第一次见到无月,一身净蓝,仿佛雨后的天空,却也携带者雨后独特的凉意。
斩妖台上捆绑着奄奄一息的蛇妖,众人或怜悯或叹息,都只能淹没在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里面,那时候的顾少轻还很小,豆丁般的小孩儿站在台下看着那蛇妖泪流满面,仰脸望着师姐,师姐告诉他,妖者多诡谲,不可轻信之。
桃木燃起的火焰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清香,蛇妖在火焰里嘶叫哭喊,却始终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人却只是冷眼旁观,道一句人妖殊途。
连她爱的人都抛弃了她,她还有什么理由挽留自己?
大火很快将蛇妖吞没,转瞬却又被浇灭,无月宽袖长袍从天而降,行动间如风颂雅,冰冷冷注视着在场众人,似有千钧压力迫的众人不敢开口。
“无月,你想做什么?”顾北渊几乎是抛开了所有的风度冲着男人吼了出来,在顾少轻记忆里,顾北渊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虽也少言寡语了些,却实实在在是个很温柔的人,但他看着无月的眼神,却是充满了不耐。
“她说她没害人。”无月甚至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他只是将目光落在那名叫休思的男子身上,充满了鄙夷与冷酷。
“呵,我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妖物。走开,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
顾北渊没有给任何人过多的时间与解释,他掌中一震,长剑断情已然在手。无月始终背对着男人,背影骄傲高伟,却带着一种折戟沉沙的苍凉。
不知怎的心下一动,顾少轻冲上高台想把无月拉走,却发现眼前一切散做了烟雾,周围的一切消失的无影无踪,转瞬只剩白茫茫一片,有飘纱在飞。
艰难睁开眼,外间天色已沉,顾少轻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尸毒发作晕倒过去,那些往事许都是梦罢。
‘奇怪,无月和阿雪去哪儿了?’
揉了揉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见到同行两人,想是出去找吃的了,顾少轻拉开门往外走去。
银月高华,一地清霜,脚步踩上去,软绵绵的,有些不真实。
暮秋的夜,着实很冷。
出了门沿着后院的小径往前走,是见不到头的暗,却又隐隐有着光,武者的敏锐让顾少轻放轻了呼吸,好像随时都会从这暗夜里窜出什么牛鬼蛇神来。
只是,一路走来,除却风渐渐变得急了,倒也无甚异常,使他的警惕放松了不少。
脑海中反复想着刚刚的梦,顾少轻只依稀记得那蛇妖终还是被顾北渊一剑斩杀,无月只看了那名叫休思的男人一眼,男人便被一团火焰烧成了灰烬,他痛苦的脸直到很多年后一直留在顾少轻脑海里,并着无月那无悲无喜的神色,在日久年深里变成一种深深的恐惧。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月依旧是哪个视人命为无物的无月,顾少轻依旧看不透那个人哪怕一星半点。
就像眼前如梦如幻的景物。
穿过小径顾少轻看见的是一个破败的花园,亭台楼榭,错落有致,若不是借着月光,湖中倒映着幽蓝色的光圈,他当真要觉得是误闯了谁家锦绣园了。
夜深人静,只感觉劲风吹过,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虫鸣或是叶动,安静的太不寻常。
蓦地,不知是哪一步行差踏错,他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缠着风戏弄在鼻尖,诱着人不断循着年代久远的石阶一步步入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