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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陆定权

[古风独韵] |黄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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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轻鸢

[成亲后,正月已不远,阖府上下喜庆红绸还未拆,年味又添热闹。各个房中的妯娌婆母登门探望再回访还礼,人面对人面,是一笔庞杂繁冗的账目,朱门女眷心思曲折,稍不慎添下怨怼之心,妨害的是各房和气。大族理应由九郎生母做主母,可惜已仙去二十余年,整个内院仍在太夫人余氏手中掌管。九郎之父博正宽掌握博家大小盐庄、盐铺,每年盐券、盐课必与盐运打足交面,九郎随父学习生意之道,便彻底收回了从前向往闲散自在的心肠]

[夫妻相处时光并不多]

[洞房花烛之事,九郎隐瞒过众人,至于往后,两两相对有意无意缄口不提。内院多是煽风点火之人,近来仆婢们在背后跟风议论些什么,句句流言很快被传的肆意难堪]

“哎知道么,少夫人嫁过来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情人,听说是战死沙场”

“啧啧最后还不是守不住了,看上我家公子品格出众,想方设法把人给套住了”

“造孽啊,真是看不出她是这样的女子”

[廊下着粉蓝各色衣裳的婢女们聚拢一起,像各房人家的嘴巴,如此一启一张,风言风语刺耳难听。园中石道上,与房中婢女言姑一前一后行着,裙袖被风吹得疏冷淡落,石塑般停在辰光里,跟在后面的言姑脸色气得涨红,欲上前训斥,阻拦住言姑,让她与我一同避开,另选一条路去向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华鬓簪着百子闹春玛瑙簪,安详的饮着梨汤。屋子内烘得暖融融,几株玉簪碧身抽穗似剑,气息和静,垂幄熏炉未常移改,一目看去恒守素常,无端使人心底由宁和生起敬意。言姑退到外边静静等候,铺裙跪身与太夫人问安,她没有让我起身,脸上皱痕平持着神态因上年纪还是添了倦怠]

“外边起风了,吹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吧”

[身心一凛,明白此风为何风,一句话能使人生也能令人毁。端跪于厚重织毯上,膝盖砥至毯下硬质地砖,睫垂,眸不瞬地望着合拢指尖,指甲泛着无血色的浅白,瘦颌低颔迟疑道]

请祖母明示

“女子若水,儿郎若皎月恒照水波上,水有亏漏,经不住风,怎端持月盈月缺。你欲报恩,可晓得九郎需要的是什么?”

[舌前慢声复念太夫人前半句言,字句在口中断线般,经不住推敲在身。我当如何对待九郎?这门亲事博府诸人都不看好,前有九郎父亲百般阻挠,族内寄望九郎以一身端正好品貌娶一位母家丰厚的女子为妻,唯独太夫人愿意成全九郎,九郎如今一人费尽心力担起族中重望,欲为我撑一片安好天地]

孙媳知该如何做,风大任风去,水当绕月明,且请祖母宽心

[俯姿,合袖轻叠抵额,向太夫人叩首而拜]

[我一心想能对九郎好,好上加好,要他这一生都能够过得舒心舒意,不再为我苦恼。]

[还有一人,他远在天边,不明安好不明喜乐,我再没曾肯等一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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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陆定权 发表于 文兴五年九月二十二日 (秋) 2019-4-29 15:2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顾征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冬]

[乌伦河结冰百丈,寒霜更胜往年,黄沙携了雪粒卷起在空中,每呼出一口气都能凝结成冰,朔冬萧目,万里无人烟,只有漠北将士整装待发,迎接即将到来的第二场战役]

[胡人本不该这么快就余烬复起,但今年入冬灾情严重,塞外牛羊不知冻死多少,冰寒让他们寸步难行,还得面临同样物资匮乏的狼群,可谓内忧外患,损失惨重,万般无奈下又将充满野心的目光投向了玉门关,胡人本就胆大无畏,如今被逼上绝境更是拼死也要挣一条活路,所以比起以往的攻仗,更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第一仗守住了,但同样让我们看到了胡人不撞南墙心不死的可怕,虽然已上过无数次战场,自认看淡生死,但在紧要关头,仍是控制不住压抑紧张的气氛在身边蔓延,封狼营作为主力军亦是战场上的中流砥柱,军心相对较稳,我将兵器打磨程亮,举在手中寒铁映出深邃目光,比起一年前更见沉稳,翻转过刀面,我见上面一道扭曲的人影由远及近]

“诶,你还在磨刀呢,听说赵将军招了各营统领入帐商议,估计是要有所行动了”

[“恩”了一声算作答话,也没细说之意兀自低头擦刀]

“你就没兴趣是什么事吗?胡人马上就要二攻了,我猜赵将军肯定有了打算,想要先下手为强,毕竟……你听说了没,早些提交的军资拨款一直没落实下来,听说关内也在闹灾,兵部户部也是一筹莫展,这前线打仗后方储备不足可是大忌,赵将军眼见动怒施压也没用,只能想别的辙了”

[这人同是封狼营的将士,年纪比我长上一些,我唤他老周,闲来无事最擅打探消息,我在军营里知道的各种小道消息多半出自他口,因出身徐州便与我算半个同乡之情,颇是亲近,我听到他后面特意压低的话才抬起头,在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说了句]

将军自有打算,你莫多想了

[那期待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无人能懂的寂寥目光略一感叹又立马兴致勃勃转了话头]

“对了,我上次送你的护身符你还放着么,记得每日虔诚祷告,能保佑你平安”

[我叹气,想告诉他上战场的人不该信神佛之说,但尚未出口就听到了集结号角,二人顿敛容从肃,起身迅速到操场上集合,发现来得都是封狼营的将士,赵将军站于台前,看着台下集齐的精兵良将脸上难得积威甚重]

“胡人此次来犯,是抱了必死之心,我本不该惧,但上天似有意磨难,天灾人祸都让我们遇上了,如今大面积的闹灾让京城地方自顾不暇,但我们身为漠北的将士,不能因外因而弃守阵地,作为最重要的防线,必须保证固若金汤,不能让敌人趁虚而入,你们做不做得到!”

[我与老周对视一眼,后随流大吼出声]

“做得到!”

“很好,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要派一支前峰队,趁胡人还没缓过劲,佯攻偷袭,将他们引去伊沃山,将其势力一分为二,再捣了他们大本营,此去前锋,不仅没有支援还须尽全力吸引对方主力,你们都是封狼营以一敌百的将士,我相信你们可以,现在有谁愿意!”

[他话语一落,场上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大抵还未从这震撼中回过神,也许置身战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要立刻投身到一场必死之战中,仍需冷静的头脑与极强的信念去支撑,步一跨,我出了列]

末将愿意!

[似冷水激了锅,随第一个站出人群纷纷沸腾,继而不断有人加入,赵将军的脸色终于趋缓,隐有欣慰,命人端上酒碗,算是与这些英勇无畏的将士们践行壮胆,敬到我面前时,他目光停留,问道]

“顾征你多大了”

“二十有五”

“还年轻啊……”

[叹息的话似有无限感慨,俱在历尽千帆的沧目中又止,我却不在意的抬头笑道]

“将军还记得当初招我入麾下时说的话,问顾征是否有要守护的东西,那时我便说我身后是故土,入伍从军就是为保家卫国,让至亲之人安枕无忧,不受外虏侵扰,现在亦如是”

[他目色赞叹,既赞我敢勇首跨出第一步,又叹本是良将之材可能此去无归兮,但无论如何皆是军人胆色]

[出发之前老周找到我,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但身在战场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没有矫揉造作,只是故作轻松道]

“记得带护身符啊,佛祖定能保佑你平安归来,还能继续跟我喝酒”

好,记得嫂子做的腌肉多拿些出来下酒,可不能再私藏

[老周有妻儿老母,牵绊住了脚步,但我能理解,曾几何时我也这般瞻前顾后,但残酷的战场总需有人不断牺牲奉献,才能成就千功伟业,我不后悔,因为我心无所惧,至于护身符]

[手摸上胸前,最贴近肌肤的地方,冰凉的玉质被始终温暖着,似能替我驱走漠北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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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萨拉阿满 于 2019-5-1 16:06 编辑

宋轻鸢

[一句"风大任风去,水当绕月明",换来又一年冬。]

[庭院,淡紫衣摆摇曳,折叠裙面银色四线勾勒出瘦形,捧袖冬风里,等待九郎归府的马蹄声。夕阳下密密匝匝光影抖落在枝叶萧条的枯树之底,地上无力懵懂的纤尘浮起一层灰色]

[府邸静悄,连稀松平常的叽喳鸟雀也框罗不住。偌大博府秋日以博老太君骤然登仙为开端,门户分崩离析像一盘酝酿已久的散沙,各大盐号虽都书写博字却各自为营,钟鸣鼎食之家瞬作广厦倾颓,本在扬州拧成一股力量的盐号,变得七零八落,家翁心力交瘁终日缠绵病榻,重担全部压于九郎肩上]

[深沉云天,黯红绚烂的余晖在烁动。回忆不禁跃到初嫁九郎的冬日,天公吝啬,未降落一场雪,我心意是那么执着,他对我的好,我此生要百倍千倍还给他,就这般纯然。可又记起初遇九郎的那年雨雪交加,之后他告诉我,初遇我并非在长陵街,那是一个露重的深夜,地上结的霜被来往的车马碾成破碎的渣滓,我衣衫单薄的踩着冰渣吃力奔跑在夜色中,额脸都冻红,眼里包着许多泪,循着一家药铺、一家药铺用手使力拍打,长街灯火微弱的湮灭在冷漠中,我跌倒在冰冷污脏的地上,弓著背深深喘着,九郎的马车经过,没对我施以什么恩泽倒像看笑话,我还狠狠的瞪了那华车帘幕一眼,狼狈地用衣裳擦好手心流淌的血水,继续沿着空荡街市执意拍打看似永不会打开的门板。我并不晓得那刻被人怜悯了,后来背后有家药铺小厮追上我,继而居然有郎中肯大寒夜随我去陋巷看诊...从此尘网才生出一段牵连]

“少夫人,你已经等了公子一个时辰了,外面冷,你初有身孕,我们回去吧”

[言姑摇一摇首,大声叹息着我对九郎的好,她不知晓,我曾也这样一立很久等过一个人。始于豆蔻懵懂之初,终于颠沛无助的花信。脚步留在原处,眸光淡淡的眉眼淡淡的,视线没有流转余地,直线仰望于天边看不到的地方。那个人只身奔向玉门关投军,他要我等他,等他回来,娶我。第四年他们都说他已战死,我就在这些时光里遇见了九郎,最后嫁给了九郎]

[时光点滴流逝,我仍静静等待。九郎在灯火初明的时刻,还未归来。曾关于我的流言化作诋毁九郎的利器,毁他名誉伤他心志。更可惧是,我记起新婚夜我病中神智模糊还一心一意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再好的夫妻情分也经不住两心本非同心,我还是否假意惺惺的想作个好妻子,拿一辈子偿还给九郎,这样不拖不欠适可之时,就好心安理得了么?九郎明知真相还一持湛然清朗,其实那些指摘我的风言风语全都是真的,伤心的人始终是九郎]

[天光黯淡沉淀眼底最深处,袖中细腕伸出,指尖托住另只半蜷的手护向小腹。惴惴地听风声疏狂,俄顷发间簪上珠泽一斜,九郎风尘仆仆从马背上跳下来,昏昏夜色中匆忙的大步奔向我,一把将身横抱而起,珍惜备至的穿过冉冉灯火同归入内,夫妻间的温馨像一团温光包围着我,驱退所有的寒意]

[去岁一整年,自年首未曾降雪,再至春夏遍地干旱不见雨水润泽,秋时关内许多地方饿殍遍野。九郎温稳述与我听的除却族内为争下一年盐引,软硬手段兼施逼他让步,还包括现下国库空虚之际,关外战势紧迫不堪,朝廷粮仓此年颗粒无收还需开仓放粮,内忧外困,募不出银饷便向民间商户抽税,盐商、茶商首当其冲。从前的博府已风雨飘摇境地,这样险峻形式下,扬州芸芸商户当中,九郎提起别人没有的胆色,率先将一半家产捐与朝廷]

[别人都在笑话九郎傻,我也知他很傻,但他清矍的冲我笑]

“鸢娘,你懂我吗”

[我怔着,顷刻只有无尽泪光盈于睫上,没有声语地靠向他怀抱]

[一梭时去,他微笑的把手掌附在我的腹上,鼻息安稳的亦埋首在身边]
[发帖际遇]: 萨拉阿满因容貌出众被黄字捌伍柒录入文兴十一载开封府十大美人卷,纹银+2 两 .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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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陆定权 发表于 文兴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秋) 2019-5-1 23:37:16 | 显示全部楼层
顾征

[玉门关是无数将士要守卫的边域,同样也是胡人最熟悉的战场,多少年来,这一处受战争波及,胡人无数次用悍勇的铁蹄企图踏平玉门关的城门,而又有无数次的反抗在前仆后继的牺牲里,是将士们用血肉堆出的筑垒,只为守护身后的绵延疆土]

[厮杀在这漫天黄沙里日复一日上演,没有人退缩,在这无情战场中,退缩就意味着拱手山河,家破人亡,所以才有不畏生死的毅力汇千万人之躯,紧守关门,而像我们这样等同于赴死的小队也不过是滚滚长流中不起眼的一支,生死攸关的入险在赴汤蹈火的信念里不值一提]

[胡人扎营的地方是好不容易打探来的,为此失去了不少斥候,所以这消息弥足珍贵,这些帐不用一笔笔记下,我们与胡人之间早就超越了个人仇恨,在家国面前只有弱肉强食的残酷争斗,但只要有机会让我在胡人颈上划一刀,我绝对会让那口子喷出的血飞溅一身,以此来祭奠那些同袍兄弟]

[下达的指令是偷袭,毕竟人数上的悬殊明仗不可取,好在常年与胡人周旋,彼此都对胡人了如指掌,在他们还没有正式二攻之前,也绝不会想到刚刚艰难胜过一仗的边军还会抽取余力暗袭,于是一时的大意造就夜幕中惊慌失措的一仗,又凭夜障目,让他们难辨人马数量,只能仓皇迎敌,只是如何将主力引去伊沃山,这是个难题,胡人虽一身蛮力,脑子却不傻,尤其这么多年的对战,早已知己知彼]

[但是军令在身,越是这时候越能体会到将军的处境与面临的困难,如果不是没办法,谁会兵行险招去白白牺牲将士们的性命,将军为人,军中谁又不知,于是这身先士卒,皆心甘情愿,肝脑涂地]

[我借着黑夜的伪装随队伍冲进胡人营帐,下马后将马背一抽,凌乱的马蹄声混淆视听,斩过几个挡路的胡人,不动声色循着驻扎着最大的营帐而去,那里有他们的首领乌干,但周围防备甚严,我即没三头六臂也没通天本事去擒贼擒王,只能在附近倒上携带的火油,火把一燃,火焰冲天,随即陷入一片混乱,仍是不死心,试图蒙混进人群中砍了乌干的脑袋,但王帐之下无庸夫,在险些将自己折进去时才及时撤身,随手抓过一个胡人制上马,就朝营外冲,同时放大声吼道]

我已将乌干擒住!兄弟们撤,回去用乌干的脑袋向将军领赏!

[胡人不乏懂汉语者,即便不多,但乌干二字便是枚重弹炮击在人群中炸了锅,本就没有防备的偷袭,来得又都是封狼营的强兵,何况我从主帐出来那是无数双眼睛有目共睹的,冲天火光又如此惊心,于是便听怒吠声群起,争相上马朝我追来,事发突然,又有我与众多将士响应,效应之快超出所有人预料,主帐那边即使要澄清在这乱糟糟的氛围里也一时难收人心]

[身前制住的胡人已被我割了喉,血腥气仿佛引着身后饿狼穷追不舍,直至到伊沃山附近,天色已透青白,随同而来的将士不剩几个,借着黎明的曦光孤零零的人马徘徊在山口,没再跑下去,折过身看向当先追来的几个胡人]

“哥几个,能杀他几个是几个”

“早就将放开手杀了,干他娘的!”

[一股纵意舒荡在眉宇间,竟是说不出的洒脱与畅快,与他们对视一笑,便冲马迎了上去,对面胡人被这反转始料不及,又被这泼天势力而慑,竟一时难挡,但很快反应过来,一个个皆是龇牙怒目,待到我满身是伤不支跪地时,四周血泊里只剩了我一个,赵将军说得没错,我们都是以一敌百的战士,胡人即便以人多优势也最终都做了刀下魂]

[只是耗尽一夜体力已是极限,连撑地而起的力气都使不出,只能勉强将掉落在一旁的玉佩拾回手心,透支的大脑影响了视线,模糊中耳边还一直回荡着老周的话——“记得带护身符啊,佛祖定能保佑你平安归来”]

[牵起一个僵硬的笑,突然由衷得想相信他的话,放空的双目凝聚起一丝心声,虔诚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祷告]

[佛祖若是慈悲心,借佛前一盏灯,接纳我灵魂照亮她余生]

“如果有来生,不会再让佳人等,朝暮听雨声奏一弦琵琶,起舞弄剑戏梨花,赏满天烟花笑红尘繁华”

[不知怎地,阿鸢唱过的曲声回响起来,那曾从别处学来的荡气回肠的曲调,被她轻柔的嗓音揉唱着,手上拨起的两三弦似挑动了我的心,久久未平,竟不想有朝一日,成了谶言]

[抬起头挣扎着又喘上一口气,突然破空之声骤响,一枚来势汹汹的箭精准无比得插入了心口,身后隐隐传来马蹄声,而穿过胸膛的箭簇吸饱了血,一滴滴淌下来,打在那已被松开掉落的玉佩上,润过碧翠,鲜红绝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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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轻鸢

[春色棠艳桃红过后,便是仲夏骄阳似火。扬州十里,绿葭如云举,红藕香菱正嫩,无论葱葱陂塘与寂寞空窗,总能遇见一片活气冲天的蝉蜩蛙鸣。薄衫轻艳的娘子们喜欢斜支一顶色彩美轮美奂的油纸伞,微风当步,裙袂飘飘,执荷叶作帽的调皮孩童们也一年年波起格格欢笑,人却非再能是当时人]

[怀胎八月整,阿娘被九郎接进府中陪伴待产。时日恬静安宜,只见肚腹一日比一日显出,孩儿在衣料隆起位置手足俱动,活泼挥舞着他自己的欢喜,温柔沉静地抬手,怀前轻轻抚着骨血孕育的生命。就算日子比往常清贫,九郎仍呵护如初,不曾要我受任何委屈,然在他结着眉头彻夜伏案时,我亦陪其身旁,初为人父母恰有这份共同力量支撑,疲倦困顿如是也甘之如饴]

[其后一日,发现九郎遗落一本账目在书房,眼下除却铺子里的伙计们,家中已无奴仆可支使。阿娘见我怀胎以来精神奕奕,不曾有难过之处,也放心让我出门活动一下身子。因嫌车中窒闷,云厚风和,难得盛夏的好天气,扶着略沉的腰身携起一盒点心,由言姑在侧撑伞,缓缓出门亲自送去给九郎]

“这一仗总算将那些凶残的胡人赶回老家啃草去了吧!可惜啊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

“你可别说,在朝廷亲颁榜文里有名有姓的人也实属荣耀,死有荣焉,厚赏家人呐”

[经过长陵街与广陵街岔路口,嗡嗡嘈杂人声本该在耳畔听不清楚,可还是偏偏听清楚了这些议论之声,官府发放榜文处那一块醒目木牌前,黄纸为底墨字密密麻麻写的到底是...心神晃荡的从言姑身边走开,她拿起一顶小布老虎帽正与摊主询问。独自抱着鼓鼓的怀,笨拙地绕开来来往往的人,走近了人头攒动的榜文处,手心里全是发凉的汗,滑涩着一直攥住腹前那片布料不松手]

“啊唷,你知道什么是封狼营吗,就是作起战来,狼群都会闻风丧胆的......”

“快看快看,封狼营底下还有我们扬州人氏呢,那两字儿名字念起来还蛮有气势”

“顾...征?哎?我小时候经常跟在他屁股后头混的啊,呀,这么说起来,一年多前我还看见他回来过,我那会儿想打声招呼来着,谁知道他气势汹汹的不知道去哪儿,喊他几声也没搭理我,这小子化成灰啊我都认得他,小时候可没少挨他的揍,我娘和我婶子那天也好似看到他来着,回来作什么来着”

[时隔已久,人也放下已久,亲耳听到这些话却极怕,步步后挪,不意撞到后边人,那人欲要大声指责,可见是个有孕的妇人也没动干戈便作罢,动静引得那交谈正浓的二人,一并回首]

[天旋地转的伸出一只手去,颤缩着伸到提起阿征那人面前,苦涩的字张张合合相自摩擦出唇]

顾征,他什么时候回来过

“你是谁?咦,你是不是曲桥巷的小鸢?”

[那人的面部轮廓浸泡在眼中愈积愈厚的水泽中,伸出去的手青蓝筋脉条条凸在瘦骨上,用力至极]

“我娘说那天曲桥巷百年一遇的热闹,顾征那小子从你家门前跑了,哎小鸢你不是嫁给卖盐的了嘛”

[他的话凝固在耳边一字字没丢下,后来还说了很多话一句再也没有记住。字字像天光底下最刺眼的箭簇,一簇簇穿刺,淋漓的伤痛卷作滔天巨浪击打在心头。汗水层层湿透衣衫,脚步一直走,走得很心急。儿时看过一出皮影戏叫错红尘,讲的是一位敌国公主和一位将军的故事,将军为打赢一场仗,骗婚敌国公主同时歼灭了敌国,敌国公主道了一句痴心错付便自尽,后来打了胜仗的将军也跟着殉了情,作皮影戏的老板见我哭起鼻子,便安慰我道“若一切倒回去,他们定不会再走散”。地上铺陈的青石砖变旧变坑洼了,倒着步子走回去,鳞次栉比的屋舍前,院内一棵歪脖子老树又长出了新绿,立门前许久也想不出自己该做什么,腿一软弱,单薄若片枯叶沿墙壁坠落,血气随胸臆乌压的哀伤奔涌,俄顷,有鲜红血液身下细细蜿蜒而出]

[陷入黑暗中一瞬,我看见了阿征的眼睛,那般明亮、像天边的孤星]

[老人家说怀胎八月胎儿手脚都已成形,还有两个月就等瓜熟蒂落。言姑当时找到我,腹中胎儿还是稳不住了,就这样丰儿便仓促出世,体质自幼羸弱,小时候吃进的药比吃过的饭还要多。九郎些年自责不已,却从未责问我一句,盐庄生意由于九郎慷慨以半壁身家捐于朝廷,盐引权自然比他人要拿得稳,博府元气逐渐恢复,九郎不得已常常乘船出海勘察海边盐坑作坊,丰儿八岁时候,九郎所在货船海上遇见风浪,千斤新盐化入茫茫大海,连同九郎一并找不回来]

[三十新寡,府中结白,家翁白发送黑发,族中众人来吊唁,数人心思诡诈难算,提议过寄子嗣给家翁接管府中家业,想当年博老太君过身,各自分家不留余地,岂能此刻将九郎经营心血拱手让人,白裙白衣牵着丰儿的手出面,在祠堂博门列祖列宗、九郎的灵位前驳退众人,我博宋氏一介女流,嫁入博门十载整,诞育嫡嗣,夫君亡故我乃未亡妻,他之家业后继有人何需过继]

[时来时往沉淀过去,博府家业扩至苏杭,除却盐庄还有丝绸布庄生意不拘一格,字号稳固,家主已是博府独子博沛丰,听闻其人风度儒雅做事不急不躁,可是远近闻名让人心生敬重的先生。他常常对人夸赞其母,女子心肠扛起风浪,弱质纤纤却拧透心力将亡父遗留的家业护得固若金汤,但有一点,博沛丰不提,却人尽皆知,其母个性非纤纤,其行实则如厉雷其性肃从无甚情面]

[年纪大了,我常一声不响坐在佛堂里拨佛珠,一拨就是整日,身边只供着一盆气度刻板的兰花]

“儿子、儿媳,问母亲安康”

去吧

[苍声淡应一句,他们喏喏退下不敢多打扰。丰儿和他媳妇都已近中年,还记得我时常拿着藤篾狠狠抽他的手板心,教他学长进那会,时常暗夜独自默默对着九郎的灵位,我没肯落过一颗眼泪,难关总会咬牙闯过去,博府一定可以被我守住。我真真的替九郎守住它了吧,也垂垂枯萎的走到迟暮时分]

“言婆婆,祖母的脸像木头刻出来的呢,她不会笑也不会哭,阿公当年怎么会选她做妻子?”

[隔着门扇此声来自于十六龄的孙女博蔷薇,老迈的言姑吞吞笑起来对她讲]

“你祖母曾也是一位娇俏多姿的少女呀”

[听言姑说孙女的嘴巴撅得能挂一个油瓶,扮个鬼脸就跑开了。昏暗佛堂,言姑在身后把每簇灯火挑明亮,老人家对着老人家,慢慢这个词彼此适应,只这次我在佛堂留得比往日都久,水食进的也少。大概是前日,博府老管家到面前辞行,他老态的脸上多是感慨,频频提起陈年往事,但他口中却道出一桩尘埃厚重的旧事,当时他还是一个小小管事,那是我嫁过来的前一日,有个青年跑到了店铺里找过九郎,九郎命他们往后都不许提起此事。这几十年来,我无怨无悔付出在博家,管家知道我不是别人口中朝三暮四的女子,此刻重提约莫想表达敬仰。但管家走后,到今日,待言姑点满所有灯火,她转过身再慢悠悠陪跪在旁边的蒲团上,才发现我皱纹密布的脸上,无甚表情,唯两颗目珠抖抖剥落着泪,闻听她说的话,我颓然垂下枯瘦的手]

“少夫人,莫要伤心了,以后到了天上面,想见到的人终究都会见到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个人活得太久,再也碰不见了,也不要再碰见了

[含著泪,伤心的摇了摇白发成髻的首,瘪着纹路的唇瓣笃定地抿紧。一阵叹息后枯望九郎描了新漆的灵位,有一个答案,我也无法给九郎,如果当年...,可还有什么当年可以追寻,心已与从前相距甚远。眼中泪光干了,涤净脸与双手,清爽捻起三支香,像往日一样为九郎上香,我原本只是孤身]

[孙女蔷薇满十七龄的秋日,她哭喊着跑到院子门前诉说委屈,丰儿替她择了一门上好的亲事,她不应,走投无路到我这里求告,自然她怕我怕的厉害,只好赌个运气,确确是我成全了她。]

[冬日时,扬州大雪纷飞,地上积雪见尺厚。言姑弓腰塌背地从病榻上下来,照顾她的丫鬟阻拦半天未果,她说是不放心少夫人,想过去看看。檐下一排羊角风灯明明烁烁,薄冰覆了一层又一层,灯火棱棱亮亮地安详,言姑摁着拐杖,一步一挪的走进去,念念叨叨说着:少夫人的琵琶坏了要修一修]

[世上各种人生都是一样呱呱坠地,但走的时候大抵都各有其路。言姑的步子实在太迟缓,待到正厅,只一盏灯在案,一影孤倚于侧,灯芯圆融的光阴静止在苍去的容颜,怀中抱着一把木质垂朽的琵琶,言姑抹开步,颤颤相看,案前人沉沉睡去,庄重神态一夕柔和,唇角多了一缕笑,再看一臂曲肘扶轸,一臂婉约抚琴,两指含蓄捻在一根断了很多年的弦线上,再是不会醒来]

[春去春又回,一年春上,离离原上草长莺飞,梳起妇人髻的博蔷薇带着一个身着甲衣的魁梧青年寻到一处孤茔。博蔷薇一袭像红云的衣裙飞起在春风间,与青年同跪墓碑之前,笑靥绽放嘻嘻道]

“祖母,这是蔷薇的夫君,若非祖母,蔷薇等不到他归来了,多谢祖母成全”

“蔷薇,你瞧这是什么花,像一只只紫色的蝴蝶,好漂亮”

“我也不知道,不管!你说过只喜欢蔷薇花!只喜欢蔷薇!不能说话不算数!”

[人走远,四野静悄,余下那些花朵翕动着盈紫柔软的翅,风来去,等在原地,哪里也都不会去。]

= 剧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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