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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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兴四年  冬

一场雪，密密匝匝覆没皇城，将鲜艳的色彩，锋利的棱角统统包裹住，厚薄同寸，天地同色，连接东西两苑的明华道是出入昭阳殿的必经之路，除了雪地上相叠的长串脚印，山石处鲜有人迹，嶙峋假山被雪色相溶，枯木凋敝无争焰之色，也难怪吸引不了歧途之人

阿留掣伞，挡去不大不小的雪，本是直行的脚步突然停住，刹得他板腰直背的身子显些收不住，屈背挪步，头顶的伞晃了晃，沿角失衡的落下一线积雪，又稳稳罩回，目光顺着长长的雪地往前，脚印深踩的地方有裸露的碎石，黑乎乎一团辨不清，但我知道若无雪障，便是一条五彩石道，无论四季如何作饰于宫城内外，这条缤纷石道始终如一 ，载满我与阿姐幼时记忆，而这记忆如从天而降的雪，福至心灵的钻窍进脑海，随呼出的一团白气，突地翘弯唇角，于是鞋尖一挪，改道寻径

阿留急急跟上，伞不离头，恐被刁钻的雪趁虚而入，无人问津的陈雪盖新雪没过脚背，一个脚印一个坑的来到假山旁，摸索到大致位置，便要往更狭处走，嫌阿留碍事，手一拨将伞拨开，便猫腰伸手去石洞里掏，阿留干着急的想以身替代，但我兴致昂然岂能被扫，只是掏了许久也没摸到想像中藏的东西，狐疑之余又添不甘，又往深处去拱，到处划拉的手不小心被尖锐凸起的石块划到，嘶声皱眉，将手抽回，见虎口处一条鲜红的豁口，后知后觉的开始泛疼

“殿下！”

外候的阿留看到这一幕，惊惶失声，忙是上前查看伤口，又念叨着若让淑妃瞧见，又少不了斥责心疼，只我看着手上的伤微微出神，脸上玩笑也早敛净，只呈了一副事不相关的淡漠面孔，意兴阑珊

手上血肉模糊的有些狰狞，但到底伤浅，那血盖过掌心纹路就没再淌了，而我没找到记忆深处的东西，就好像飘在水中的浮萍，仰眼看到飞过的白鹭，争先起身去捉，但只与它爪子擦身而过，又猛得扎回水里，徒然无用，那曾经向往的无忧无虑，终究带不走现在的我，扎地的大海是牢笼，桎梏住扬飞的翅，但比起苍天穹幕的一点鹭，我更想成为翻江倒海的一条龙

神思无边飞想，突兀被一道声音打断，扯目去看，正好撞见她低下又抬的视线，暴身在雪地里，雪花立在她翘起的睫毛上，被我凝神的目光看得分明，一并她揣怯的心，印在举手投足中，不仅是对上位者的小心翼翼，还有看不清道不明的暗愫，在无言的互动里，教我捕捉

这种感觉太熟悉，我已跃稚龄，十五岁的年纪该懂得都懂， 宫里对逐渐年长的皇子从不吝方方面面的教育，甚至我身边的宫女，都被母妃严格挑选，筛下不仅可靠，且于男女之事上起引导作用，而随着身体与年龄的变化，眼界之下也涌入太多投机之人，谄媚有之，荐枕有之，似乎一夜之间，我就从那个只会玩笑打闹的男孩变成了趋之若鹜的皇子，成年的躯体下有着权势得益的诱惑，飞枝变凤，鱼跃龙门，是他们踏破门槛的捷径

我该嗤之以鼻，例如之前秦放安插进承明殿的宫女，让我倒胃许久，但眼下并未如此，反而伸手取过她递来的帕子，轻轻盖在了伤口，逐目依旧随她徘徊，不轻不痒问了句

“你是玉阳公主身边的女官？”

她不仅有官阶，还是阿姐身边的人，爱屋及乌自然是我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

她肯定了自己的眼熟，日久于阿姐身边侍奉，总有不经意溜进脑中的时候，不见时没印象，见到了，这模糊的印象跃然而出，轻易教我摸索出来历，视线斜在雪地上，一串横辟的脚印，是方才转道去假山时留下的，续话之意酿在腹中又被她近身之举转沉，逾越之胆在她细致入微的表情里混淆出认真，竟教我辨不明她肚里藏的是不是攀龙附凤之心，红墙绿瓦圈起一群碌碌之人，而正是这些碌碌之人让我不趟沙场亦可见刀光剑影，不披甲执锐亦可嗅血气凶光，小小的一座城却祸藏了所有可见的人心，这也是为什么我自懂事后，再也不卸防交心的原因

我又何尝未将被浸染的权心包裹住，伸出钻营的触角，步步扎营

指尖一凉，那雪花一触即化，与之相反的掌心，被绢帕缠绕出温度，连着那抹疼意也势微，我掀眼更看清她咫尺的容光，那双总是乱撞的眼睛在后知后觉中堪堪对上，捕捉到的窘迫不似作伪，许是被她失态的模样逗笑，便真的没忍住噗出了声，收抿时她脸上的羞色正绽，于是唇角愈深的笑投进眼中，铺出深长，偏头翻看被她包扎的手，起意逗她一逗

“那你的意思是指——我跟你那些弟妹一样玩劣咯”

若按往时，阿留定已出声替我立威训斥，但他现下眼观鼻鼻观心，猴精般早已琢磨出我心思，由着我与初识的宫女往来机锋，甚至目光隐隐将人留意，僵硬面皮下不知翻江倒海想些甚么

书里的听声辨位太过高深莫测，我只能勉强自封个听声辨人，惶恐在前，我以为她会露怯，但我忘了她既有主动上前包扎的勇气，就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例如面对刁难，语气抛来却像家常，这在尊卑为界的皇城内倒是少见，汲汲营营的人那么多，能让我放下心的没几个，即便只是表面的心安

人心最难捕捉，我自以为驾熟，有时候仍是迷茫，我怀念从前，怀念温情，但想要的远不止此，我告诉自己，想要什么就亲手去得，永远别等施舍的那一天

手上的并蒂莲让白雪润色，仿佛与我呼应，愈发明艳生动，那将它绣起的人，是否也一样心意相通，目光分去，面容不经意记牢，收回时复淡，实再想不出说什么，抛了句场面话便擦身离开

“好好侍奉公主”

雪道依旧笔直无边，走了没多久方才出声唤了声阿留，他伶俐惯了，不假思索就道

“只要殿下开口，从玉阳公主那拨个女官不是什么难事”

霎时收声，抿紧闭牢，有些烦他自作主张，又恼心思被戳穿，一路冷脸无话，此事终未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