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

建元八年·夏

[江南盛夏，扬州浔阳城内，来往之人，熙熙攘攘，又迎着夏虫鸣鸣，亦是嘈杂热闹。然而这些热闹，却与浔阳城如归客栈二楼西边的一间厢房里，形成了鲜明对比]

[厢房内焚着药叶，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漫了全屋，令人闻之便感到经脉舒适，宁静非常。坐在床榻旁的黑衣少年，将银针从那男子身上取出，便算今日的行针已经完毕了]

[那一日他不过去河边洗洗手，再回来时又是一片血迹斑斑。那三名先前被他封了穴道的男子，被人一剑封喉，而那个刚刚被他拔了刀、上了药的白衣男子，更是晕倒在他们身边，伤口崩裂，更是躺在血泊之中，满身血红]

[他们之间的恩仇，与他无关，虽然这三人会死，与他封脉有关，但他确实没料到那男子能撑着站起来，如今这般结果，只能是说意志和毅力。而这种意志和毅力，更是让他心生敬佩]

[他的脑中时而会思索，这样的坚持和毅力是来自哪里，思来想去都是不明，只是想到自己的家世，他便好像明了。如果这情况是他的话，他为了活着，应该也不会轻易放弃。只不过……]

[那双黑瞳异常静谧，静谧又深幽，却在收针起身的刹那，又看了那床榻上昏迷的男子一眼，这一眼却也让这双眼睛里的神采，有了些许变动，像看着一个大麻烦似的，又有些不悦和无奈]

[倘若这人遇上的是他师兄，被师兄救好又去提剑杀人，然后把伤口弄裂……恐怕他那位师兄，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人死，而不会再救了吧……]

不惜命的人，浪费我的药，麻烦我的针。师弟，你记住了吗？

[他又想起那位如同师父一般的师兄，嘴角不禁一扬。他是记住了。只是眼前这个人，能够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站起来的人，去断绝后患，他觉得应该也不是那种不惜命的人。又或许是知道，他既然接手了这个病人，“医不好便不休”的脾性]

[他正待收回目光准备起身，却见那床榻上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而他也便稍稍迟了起身的动作，反而是坐在那里，盯着这人的眼睛看了会儿]

[初醒时的朦胧在眼波流转之间，已经暂退，待看向他时已经是清明清醒。见到如此状况，他的心也算放下来了。毕竟那日伤口崩裂的血崩之象，他还记忆犹新，若是寻常人意志非坚，恐怕都要挨不过去了]

[见其无事，这少年医师便将目光移开，垂落在了手上的针包，静静地听着这初醒之人而说的解释之语。待其说完，他便稍等了片刻，看看是否还有后续，一看没有后续，他便抬头看着床榻上的男子说道]

在下并未有责怪之意，只是不喜欢接手不听话的病人而已。

[他自幼由师尊指引，跟随师兄习医。师兄那古怪的脾性他虽没沾染多少，但这讨厌不听话的病人一点，倒是颇受真传。而他更有自己的脾性，那便是只要他接手了这个病人，就会竭尽全力为其医治，除非对方一心求死，或者他真的回天乏术]

[因为他还是很喜欢医人的。毕竟这十多年来的习医生涯，加上这一入江湖数年的行医之路，他也早已成习惯，甚至醉心于此。任何可以精进医术和对病症见识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而入门誓言，更在心中，有恶疾来求或路遇伤患，身为医者，他都会伸以援手]

况且，在下接手的病人，一定会医好。除非你真的想死。

[他淡淡地说了这几句，有些莫名，但却是在应对方那句“赌”。似乎也在说明，就算那日这男子不将那三个人杀死，他也不会任由那三个人那么轻易从他手里抢走他要医的人]

我更喜欢的是把危险扼杀在源头中。

[闻言他倒是一顿，不由得有些皱眉思索。那夜里的三个人看样子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善类，虽然他的功夫足够应付，但是若真的惹怒了那群人，恐怕再来的就不止是三个这种水平的人了]

[思及此，他虽面上没什么变化，但是这一轻微的呼吸，不得不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忽然想到十六岁那年，他随师兄去大漠寻找七星草时遇见的那个刀客]

[那一场打斗，比之这男子所遇，有过之而无不及。师兄就那样带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相杀结束，死伤判定后，才介入其中。让他前去医治那唯一活着的刀客，来锻炼他处理刀伤的手段。他甚至还记得那天，师兄特意去查看了那群人，是否已经死透了……如此，才可避免牵扯进不必要的江湖恩怨]

[而他……而他却在这男子和那三人都有余力之时，因个人一时喜好，而将乙方制住制住，自以为没有牵扯进他们之间的恩仇，却其实已经是一只脚踏上船，想下亦下不得了……]

多谢阁下指点。

[蓦然张口，是一句多谢，略微颔首，更是谦卑诚挚。他是救了这个人，可是这个人那一天的血战，又何尝不是救了他？回忆起当年偶尔行走江湖的历练，多是有师兄陪伴指引，似那日的大漠厮杀，冷漠疏离，置身事外，却又在尘埃落定，施以医者之手]

[他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年轻，唐门密室一行还未得教训，如今又来一遭……出谷这半年来，他已经是感受到了江湖的可怕。怪不得那四年里，师尊会教他修养心性]

[大夫是他的本职，可他亦有自己的恩仇。治病救人虽是他的本分，但牵连进他人恩怨，却不是他的义务。界限，如何划清楚，如何分清楚？跟师兄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很简单，但亲身经历，没想到竟是这么难]

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一时感慨，脑中思绪万千，却被这一问，唤回了神思。他不禁微微颔首，以为方才失神而作谦]

在下墨青笙，方才失礼了。

[方才这白衣人那简单的一句话，竟是让他思虑颇深，更是感觉这江湖水之深，深不可测，而他经验却还是浅，浅得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幼稚可笑]

不必客气。救命之恩，尚不及谢。

[闻言他倒是轻轻点头，嘴角略微一扬，不明显的弧度，却是他的浅浅一笑，示意不必如此。听到这人自报姓名后的那一句问，他倒是有些默然]

嗯。

[轻轻的一声嗯，没有想别的言语来搪塞。虽然他江湖人心测得不准，但是这简单的防人伎俩还是有。他本无多情绪，更少和谁有所牵连。若是这叫北冥渊的要害他，他也自问不会教其得手。更何况他们之间，一是救命之恩，一是指点之师]

[只是这一声嗯后，他的目光不禁显得有些困惑和无奈，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再看如今自己这浅显的江湖经验，真的是难于登天。他抬眼看了看这男子面上的气血，那惨白的模样似乎也昭示着刀伤的疼痛]

你的伤口我用针线缝合好了，丝线嵌肉可能会有些痛，但是愈合的会快些。等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拆线。倘若你又让伤口崩开，恐怕受的痛，又会添上一样了。

[这霍然而转的言语，似乎不愿多谈他自己的事情。言辞至此，他的语气虽然清淡，但已经明显可以听出一些玩笑之意了。毕竟再裂开，这受的疼，是真的要加上一样，丝线将肉直接割断之痛了]

[他那玩笑之语言罢，这床榻上的男子亦是一句玩笑回应，他听后倒是真的不觉莞尔，略微敛着眉眼，微微一笑。只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便站起身来]

我也要对你说一句放心——既然决定救你，便一定会治好你。

[他站在那里，略微拂了拂衣衫，说出口的话，自然有些初出茅庐的少年意气，但是语气是非常的认真，犹如允诺一般]

[他虽然对于自己未来要行之事有些迷茫，但也是深知再多迷茫，也还是要着眼于当下。然而当下，他确实左右无事]

[若是连个刀伤病患都照顾不了，还真是有些愧对他的几位师尊，更是愧对这些年来，悉心栽培指导他医术的师兄。若是师尊还好，要是师兄知道他连个刀伤病患都照顾不了……思及此，他不由得抬眼看着那男子，续道]

我还不想让你坏了我的招牌。

[言及此，他又是唇角略微一扬，虽是这般有些骄傲的言语，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无骄傲之意。而是认真之中，更夹杂着一些舒缓气氛的活跃]

你且慢慢缓神，我去给你煎药。

[言罢，他就转身将针包放到了桌子上，随后抓起桌上用暗黄色粗纸包裹的药，拿起签子挑了几下香炉里的药草，便出门去了]

建元八年·夏

[又是过了一段时间，这黑衣少年倒是不负自己所言，把那病患照顾的很好。他只道自己反正也是没事，眼下也不想离开荆湖，以此作为停留，也算打发了时间]

[更何况这些时日与那男子时而交谈几句，也不觉得很难相处。那叫北冥渊的一些看法，也让他对这个江湖，认识的更为深刻]

[每天给北冥渊伤口换药的时候，他都会细细观察伤口的愈合情况。不得不说，这个叫北冥渊的人，体质真是不错，伤口也愈合的特别快，而且气色也只是头几日显得苍白，后来基本面色红润]

[如此倒也不是说他医术多么高超，只能说是这个人功力深厚，自身运转真气进行调节，加之药物的辅助，伤口以及功体的恢复，确实常人难及]

[他让北冥渊在床上躺好，又仔细看了看其胸口的刀伤，伤口上的丝线周围已经结痂，他拿起银针轻轻挑了挑，结痂随之而落，露出的是已经长好的肌肤。他又用手轻轻按了按这伤口四周，问道]

疼吗？

[闻言，他略微点了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他虽然按得轻，但是点的位置都是一些不易受力的地方，这种疼若是可以忍着，那么等下拆线时候的疼，估计就好办了]

嗯，我看你伤口愈合的不错，今天就给你拆线。你躺着不要动，痛的话就忍着。

[说话间他拿起一旁的纱布，沾了酒精往其胸口伤口处小心擦拭后又轻轻捂了捂，然后便拿起一柄很小的柳叶刀，便沿着丝线一点一点划过去，将丝线挑断，挑断之后又用镊子夹着断线，一根一根地抽出来]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他是没经历过，不过按理说这伤口结疤的地方，多是死肉，痛也不会很痛。但是他还是十分小心，免得又将伤口扯烂。不一会儿他便将线拆好，拿起一旁的药，又给其敷上，贴好]

线是拆了，但是你的右臂，还是尽量不要做太大的动作，免了又将伤口拉裂。

[他把东西放在一旁收拾好，余光瞥见了床褥上被抓的痕迹，倒也有几分不以为然。拆线照理说痛得应该不厉害，只是……他把这拆线时候的瘙痒，忘记嘱咐了。想到这里，他倒是眉头轻轻一挑，又自认真收拾起东西]

你近日有什么安排？若无，便与我同游一番吧。

[他将各种小刀、小药挨个收拾到了药囊里。而一旁的男子，也将衣裳穿好整理好坐起来了。他闻言这句，倒是略微倾侧了头，喃喃应道]

同游么……

[他想了想，自己这来荆湖数月，虽然已经调查了清楚，几次和唐门的接洽，也都算不错。目标应该算是锁定了，只是眼下去实行实在困难]

[更何况他这个人，生一人，死一人，永远一人，和他人毫不相干。思来想去，还真是没什么事情干。不如游历一番增广见闻，若是苍天眷怜，倒是说不定能有什么机遇，接近他的目标]

[而且与人同游，亦不无聊，此人江湖经验，比他强得不知有多少，如能为伴，他也相信自己的视野，会更加开阔。相互学习也是挺好……]

嗯，我出谷，也是来江湖历练的。有北冥兄一起，我相信自己所受的见识，要比一个人感悟的多。

[他话音刚落，却看北冥渊的神色有一丝异样，似乎是对于他这个回答有点难以相信。这黑衣青年见状倒是不禁有些奇怪，只是奇怪归奇怪，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说有那么难以置信]

[听这男子说到医术上的造诣，这黑衣青年的神色也并没有因此夸赞而有所喜色，反倒是一副理所应当，而这理所应当之中，更带着一些对医术的敬畏和谦卑]

论医术造诣，比之师兄尚有不及，更妄谈师尊了。也许……

[说到此，他不禁停顿了片刻，想了想自己这将来要走的路。若是寻不到门路报仇，也许游历江湖，见识多了疑难杂症，治病救人，增进医术……应该就是他的全部追求了吧……]

增广见闻，精进医道，便是我行走江湖的原因吧……

[他将话补全，却是不由得轻轻一叹。这一声叹，倒是有些不同于他这个年纪的无奈，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有这般无奈。只看他淡淡对上了那一句问]

我从花谷出来，便先来了荆湖，如今荆湖已回，倒是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了，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说实话，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这世间最难学的人情世故，有些时候他所做的隐瞒和不愿回答，都会显得太过刻意，而他也并不喜欢那样]

[他的身世，他的目的，他所要做的一切，又是他心底之事。不愿让人过问深究，最主要是不愿连累他人。他话语一落，见北冥没有再细问，他的心中也是舒了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这不过问他人之事，却又与人相交的性情，让人与之交往颇为舒适。更有点像半年前他遇见的那个人，那个在唐门几经生死的大哥]

行医救人，是医者本分。自当不会推辞。

[对于气候，他也是不甚了解。只是他这一路走来，确实偶见病患。见北冥渊提出此议，他身为医者，更是无所推脱。只看他抬手一礼，款款言道]

在下初入江湖，经验浅薄，一路上，还有劳北冥兄照应指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