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

【霰雪纷纷，成团的雪粒从天际疾坠，半路被寒风一鼓，就如刀箭般直直冲人面目撞来。冀州冬日的雪比这还要大、还要密，厚重的雪衣罩在田垄上，一脚踏下去，打着补丁的棉裤登时陷了半截，不多一会儿，及膝以下全是湿淋淋的，回去又是一顿打骂。可外头天那样白、雪花那样大，整个天地都是皎皎的清光，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只管与同村的伙伴们一齐在田埂追打玩闹，边笑着跑远，边还护着明珠。】

【我已记不太清爹娘的模样，可仍还记得明珠、离行前她哭喊着在娘的怀里挣扎，两颊冻得红肿，头上的小辫都碰歪了。可一转眼便是十三年，她已成大姑娘了，再不久，便将嫁与我的夫君。不，我们这样的身份，又有甚么资格说嫁、娶】

【步履一滞，提手褪下兜帽，碧山下的的风雪立时打着旋儿卷来，刺得人双目微阖，指尖冰凉。可到底也比不过心头肆涌的寒意，他们相争，偏拿明珠做筏子，更将我的颜面死死踩在脚下。我还不得不谢太后恩德...】

【不自禁又缓抚上小腹，指尖一触，冰冷锦衣下空荡荡的。若是他们平平安安降生，又哪里，会是这般境地呢。】

【幽幽长吐口气，落在颊边的晶莹登时化作水滴，滑落下颌，似每夜里滚过面颊的泪珠，滴滴炙热胸口。可如今浑身挟裹在风雪里、进退维谷，我才晓得，哭是最无用的。勾了勾唇角，摒去无谓的愁绪，接过银屏递来的蝠纹镂花手炉，续而前行。或许给太后请安后，还能留下多说说话，感念她的恩泽，也叫明珠入宫后日头好过些。】

【雪上渐落下行行足迹，蜿蜒漫向远处，双目隔着雪幕睇向前方，忽地轻巧弯了个笑】

含贞妹妹

【风雪渗入眸中，由眉目到四肢百骸一片冷意。郭氏。】

【提目深凝，雪花悠悠飘落在伊人身后，如絮如帘，而她云鬟雾鬓，肤色玉莹，俏生生立着便是寒冬里一枝正盛的红梅。往昔我也是最忌惮她这幅模样，可到头来、却是大郭氏不声不响的拔了头筹，做了这宫闱第一人。这便也罢了，可再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哪里能不满腹怨恨！】

【指腹拢在袖中蜷紧，手炉里的炽热叫人心口一烫，虽皮肉难受了些，但好歹也能叫我如常弯起眉眼，婉婉而笑】

【小郭氏素来言语多机锋，如今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她转圜。转念忖及她如今处境，沉甸甸的心头竟裂开一丝笑意，大小郭氏应再再不虞些，才对得起我日夜的煎熬磋磨呐。迎言微颔下颌致意，唇颊聚笑，压低声线佯作柔缓】

妹妹也要多保重身子，清秋、行云那头相继传了好消息，可就等妹妹的了

【阖宫她得官家雨露最多，偏是个不中用的，也不知她日日与大郭氏一道，心里是个甚么滋味】

【莲履缓踏，相携并行。听闻她后头地笑语心头大石一沉，素手攒的生疼，偏还要转眸笑睇她，唇角微动，似笑又似轻声一叹】

是呢

得了妹妹一句恭喜，届时还要带她去谢过妹妹。

【话至后头字句顿挫，咬得清楚明白。明珠入宫已成定局，虽意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倒是那位罗氏女，听闻与官家情谊深厚，又是舅家表妹，如何不亲厚些。届时，倒不知小郭氏这位“宠妃”，该如何自处了。双颊浮上浅笑，转目横她神色】

说来那位罗妹妹也算是官家的妹妹，不知官家是不是也会带着她、去沉香阁谢过妹妹你呀。

【睇她神色娇软，贝齿轻叩出的话音含嗔带痴。登时眸波微窒满腹郁卒，似吞了长刺哽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得。宫中素来爱粉饰太平，字句神色皆是描尽脂粉假妆，我也是惯同她叙些姊妹情深的。可如今、如今叫我怎么甘心？自卖入王府本已是千不甘、万不愿，好不易才从其中攥了条通天道，偏费劲了心计又是一年沉沉寂寂。我的孩儿...上天赐予我的！荣华、权势从未离我这样近过，老天也在帮我！可到头来一切都竟烟消云散，大梦一场？如何甘心！】

【已浑然忘却自个亦是一副笑模样，只觉面前娇颜刺目灼心，似是尖刀利刃在眼眶滑过，直戳心头】

【抑下心头忿涌已是耗尽气力，唇弧寸寸耷下，紧抿得泛白。长睫微低，避过眼空凝前方，漫天雪絮静静洒下，天际如云雾玉带般洁白晶莹，可若叫我看，却更似一片惨淡空芜。因不愿与她作些姊妹样儿，便仿若出神般瞧着，几息后凉凉地扯了扯嘴角】

妹妹何必心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指尖扣紧，晦暗声色一闪而过，梁氏倒也是好命，竟是安安稳稳诞了双胎，不过、来日有她还的时候。】

【入秋来已好梦碎尽，又添明珠入宫一事，我被架在苦处不得动弹，唯一能叫我舒坦些的，便是罗氏。索性已是愁苦身，当然也要叫大小郭氏、梁氏都不好过。横瞥她一眼，双目似是沉潭黝黑难测】

不过一句玩笑话，倒惹得妹妹伤心了，是我的不是

【虽是打趣话，却说得生硬。“阖宫都比不了”“何德何能”...尽是些痴儿拈酸吃醋的说法，我也不必多管，纵着便是。只她后头几句向妹妹一提，心头又担上沉沉重石，明珠如今进宫，虎狼环伺，我又如何能护住她呢。心中既怒且忧，小郭氏又句句不中听，不欲同她多说，可目下人多眼杂，我还欲往庆寿求一求呢。只得耐着性子又语声平平地】

待她入了宫，大家便都是好姐妹，哪里还分甚么你我，你若是好奇，届时便多和她说说话

【双目微阖凝睇虚空，似是遥想了日后种种情形，抑不住又缀了句】

想来，妹妹也有辰光同她慢慢聊。

【身侧陡然静默下来，恍若寂无人烟。唯有雪粒携卷着凄风，悠缓飘落在手中缠花镂叶的手炉上，然片刻也已消弭无踪。满腔愤恨在沉默中逐而消磨，又有刺骨的冷意兜头扑来，原本混沌的心思也灵醒了些】

【低目凝睇着脚畔前路，雪色缥缈，云梦迷蒙，眼前分明堆砌出一条富贵金玉路，却叫我走得这般险。大郭氏深受太后喜爱，又诞育皇长女，小郭氏皇恩深重，甚而心思单纯的梁氏，也有了子女傍身。我所依仗的，却无非是潜邸的几分旧情，以及、孑然一身的无忧无惧。】

【于是我敢恫吓梁氏，也敢同小郭氏争执不休，甚而若是见到了大郭氏，我也是要同她论一论的。这并无丝毫利处，可我日夜都不啻困在地狱中受尽磋磨，她们凭什么好过呢？】

【只是明珠、仅是念及名字我已觉自心底涌来一股酸涩，恍若线缕缓缠向我喉头，令我声色都有些发苦。也曾怨恨过、鄙夷过，可在我的孩儿离我而去，我伏在床头嚎啕时，也是期盼着能有家人与我轻柔的安抚一句，拂去我颊旁滚落的泪珠。】

【先头是抑制不住心中恨意，如今静默下来，忖着明珠便也微整容色，眉眼平和地望向前头。可聆她开言黑瞳登时一凝，这是在拿大郭氏压我？种种遐思立时消散干净，满脑中只有大郭氏三字，来来回回地转，逼得我心头都呛出怒火。眸中滑过一丝厉光，绷紧的唇角微扯，似笑非笑】

【讽刺言语在口中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转作寥寥几句】

到底是我们比不得她纯孝，也是太后慈心，不同我们计较

【双眸自她绰约风姿上溜了一转，复缓挪向前头，纵睨前路一片风雪莫测。太后、子嗣，事事皆让大郭氏抢了先，我倒不信小郭氏这般好的脾性。抿唇缓行，几步后莲履忽地一顿，佯讶道】

说来、她未曾派人请你一道去吗？

[扯了扯唇角，面上顿时浮出似笑非笑的讥讽弧度。大郭氏打入宫来便极得太后青睐，反观小郭氏与庆寿的走动，几可以冷淡来形容了，若真是姊妹同心，拉扯自个亲妹一把，也不过是几句话儿的事，可偏偏、小郭氏仍是受足了那厢冷遇。倏尔忆起初相识时大郭氏自谦说辞，彼时还觉着伊人爱护胞妹、贤淑有礼，可日久见人心，她也在这深宫磋磨中渐渐剥去端庄外衣，显露出叵测的原形来]

[而明珠，我并不知她的性情、她的容貌、她的喜好。这个幼妹与我而言，仅意味着清贫安乐的童年以及往后数年颠沛流离中的模糊惦念，如今骤然从记忆中剥离出一个人影，便总会妄自给这个不甚清晰的揣测加上自个的臆想，想来她会冲我柔柔的笑，目光中溢满眷恋依赖，心意相通共同进退]

[许这臆想并不属实，可勿论如何，明珠必不会同大郭氏一般，同自己的亲姊妹虚情假意]

[唇畔笑意渐凝实了些，半晌才敷衍回了句]

这是自然

[语毕皆心照不宣地静默下来，半空里大雪依旧渐风飞舞，笼住前方的宫殿楼阁，雪粒沙沙地扑在裙裾脚畔，天地苍茫中仿佛就只有这一种声响，不住回荡]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