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归一（扬州）

光影斑驳，这般迎亮一瞧，却似画中人儿，格外鲜活可爱。直爽的性子对上我脾性，或深或浅明里暗里的探询也作罢。将今儿这一幕匪夷所思抛诸脑后，只当她是运气福泽极深的。

“闻说江家班一票难求，这可叫我占了极大的便宜啦”

想她“死”的几日，也当饥饿难耐，笑盈盈打着趣话，不至于令她尴尬，“先请姑娘吃饱肚儿，防着姑娘日后懊悔罢”话音儿落时，已握上她柔夷往厨房带。

锅灶上热的小米粥兼几样小菜，端出来摆上。原是为着阿虎他们做工费力气，小施和软妹也常没定时的回家喊饿，方时刻备着。

苦日子里过来的节俭，便是日子好过了许多，也是惯来的粗茶淡饭。寡素清淡，也适宜她这样几天没进食的，不至克化不动伤脾胃。

饭间又陪着闲聊会儿话，诸事皆完，遣阿虎送她回去。

自个儿且琢磨了好一会儿，打心里往外的夸：阿弥陀佛，我真真是个好心肠的。

——结。

寒冬腊月，南方的风也温柔，湿气却往人骨头缝里钻。

小施和软妹都不太注意自身，得闲选了几匹轻薄暖和的好料子，请裁缝铺各作两套夹袄，连带着也予了骨头便宜儿。

新衣裳送来，瞧着挺好看，爽快的结了尾款，叠的整齐各自放去她们床头。抓一把葵花籽在门口跟李婶儿唠嗑，边等三个不着家的。

“自打结了陈家的亲，两家运道真个好起来，陈家也颇照拂咱孤儿寡母，都是姑娘们的恩德”

“街坊邻居原是应当应分，您这般倒叫人不好意思。婶儿，您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小施回来啦，婶儿熏了两块好肉，回头送你们姐妹尝鲜，我这就家去了”

“多谢多谢，冰渣子滑脚，婶儿仔细”

打定主意，由着她魂不守舍，等她想说也当讲了我听。慢吞吞剥葵花籽，剥一粒，即递一粒与她。待剥精光，拍拍手上残屑，转身往屋里去，方出两步，又回头对她招手，笑意柔和，含趣，“我瞧你腰身似肥了一圈儿，新作的两身衣裳怕要不合身，且来试试”

拉开椅子，单坐一旁，胳膊肘撑着桌面。

眼瞧她鲜活劲儿不过片刻，又似霜打的茄子。两厢迎望，视线碰个正着。我嗯了声，尚没问去哪儿，先擅自作了主：“好呀，我跟你一道”

衣裳尺寸自然是不会错的，不在这上头打转。伸手拉她过来坐，“咱们脚程快些，指不定还能一起回来过个团圆年。”想了想，又道，“若是不方便我跟着，你且讲讲，我好给你备些盘缠行头”

小施不是捕风捉影随便什么人儿话都信的，到嘴边的“真不真”还是咽了下去。

恐她想的多了，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慰。

我是不忌讳挖人坟茔，不过作棺材铺子生意这么久，也晓得富贵人家的坟跟咱们老百姓的不一样。那里头陪葬的好家伙越多，防备倒斗的机关也就越毒。小施娘亲留下的玉，原不是普通富贵人家有的。

危险可想而知。

迟疑也就一个眨眼，“如此，更需准备妥善”

捉鬼驱邪，分金定穴，山上时常听老道们吹嘘，甚而还给过我几张鬼画符，我却晓得他们讲的天花乱坠，真真没什么本事。

新衣裳穿的精神，夸她一声儿好看，又道，“不过，只凭咱们两个，恐是不成事，需有行家里手带着。为难的是：这事一不能声张，二吧，那些正经儿倒斗的，都是见财起意的主”

我琢磨着，软妹虽则行骗，身上也是有真章的，有她引路采穴要便宜些，只我又哪里舍得她跟着受罪，这便念起一个人的好来了，“小施呀，骨头身手好，识得玉佩，跟你娘亲该当有些渊源，我拖她一起，好有个照应。你觉得呢”

“怕只怕咱们手脚功夫不成，被倒斗儿的撂倒在坟里，到底不如自己人跟着安心”
知晓她心里的疙瘩，也没硬给她两劝和化解，师傅们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很是赞成。
“墓中情形如何，谁也没法预料，我自然是不愿你们都去。”
“然而，她若知咱们背着她去，必要恼上一年半载。左右咱们姐妹一处，也没什么怕头。”
“晚上吃暖锅涮肉片，咱们四个商量商量，后儿出发罢”

东巷贾大娘不晓得抽的哪根筋，跟我搅和了半天说亲的闲话，从我头上数落到小施，又从小施数落到虎子哥，临走还抓了我一把葵花子。

“这儿呢”晃悠悠晃出屋来，“嘿我小施学会带食啦，还有酒？虎子哥进屋拿个杯儿呗”拿眼将她瞧，挪了挪嘴，“刚老生常谈的又来了，差点没祭出我的笤帚，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心软了”

“催婚嘛，”话到嘴边又懒得学那些话了，“你的、我的、虎子的，就差没催老陈头了”虎子拎了酒杯来，听到我的话头一低就跑了，我噗嗤笑出来，使唤小施，“斟酒”，边挑了挑眉八卦道，“你说，她不会是看上老陈头了吧”

烈风纯度高，后劲足，不像旁的酒水来的绵柔，我尝一口十分欢喜。
“别急呀，我不是撵了么”她呛的撕心裂肺，我护住杯子，再给她一点点顺着背，“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咱们现在挺好的”
顿了顿，“不过，我觉着老陈头喜欢的是卖甜豆腐花的赵婶儿”其实也没差，赵婶儿虽不喜欢管别人家事，却是辣子脾性，嘴里下刀子噼里啪啦响那种，好就好在人家心眼实，绝不亏着别人，也休想要占她便宜。

“哈，左右咱们家事咱们自个儿做主，咦，这个笋味儿地道”也夹给她一筷子，“成呀，从前这些看风水的事儿都是软妹”一句话住了口，低头再喝一杯烈风，“怪想她的”筷子隔空虚点点，“你跟李叔约的什么时间？”

“烈风也给她带一坛，她喜欢”几杯下肚，眼眸晶亮，咱们三个里头数她酒量最差， “还有前些时候打的簪子”自打她们两来了，女孩儿家的东西都习惯买三份，这回细细碎碎一数，就她的没怎么动过，扁了扁嘴，“你说她是不是嫌弃我眼光儿不好嘿，哼呐，这回都给她拎过去，叫她没地儿躲去”
撒开嗓子唤人，“虎子哥，再不过来，没得吃了哈”

结

“想着你们回来要用，锅里一直备着呢”虎子被小施一瞪，反而格外受用的咧嘴笑，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关了门跑去后院准备洗澡水。我引钟姑娘去厢房沐浴，瞧她身量跟我差不多，就翻了两身衣裳出来予她更换，然后出来往厨房找吃的，边跟小施合计，“我总觉得做了笔亏本买卖”
“啥子买卖？”
“哈，我们搁山里头抓了只女妖精，准备卖个好价钱，虎子哥，你可不许跟外人讲一个字”

“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你先吃口东西”拽住她摁回座上，等她吃好了才放行。
我撵了虎子去睡，跟钟姑娘大眼瞪小眼，“你确定你是想清楚了要这样做吗？回头可没有反悔的余地呀”她点了点头，“我很确定”又给我们端礼，“两位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生……”
“别！”我断了她的话，“只要你不后悔，日后也好好的就成”

等信的时间，钟姑娘已然镇定坚毅许多，我烹一壶茶，她与我讲起她跟书生的事，也没有太多的怨愤和羞惭，眼底的留恋和伤恸也是淡淡的，她将一切归结为造化弄人，很有些因果轮回的意思在里头。我握了握她的手，没有说话，显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回应。
“路引子有了，银子多花些，少看少说，不坏他们的规矩，想来也不会特意为难咱们” 竹简拿回来我也松了口气，给小施倒杯茶，“虎子豹子都是一根筋，魏三是个坏心眼的，把他带着吧”

变装很迅速，辫子也打散挽了男人髻，没有强求十足像个男人，黑市里的人眼神都贼溜，不好相与，也讲究规矩，没人会坏了规矩去挖你的底。但魏三就不一样了，他不但爱挖我的底，更爱给我脸色看，我尚未讲完，人已拿那对招子将我上上下下研判了一遍，然后爱答不理的翻个身要继续睡，“多管闲事”
“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用我的，还好意思摆脸子。我当初不多管闲事，能有你现在的好？”
“不去”
“我数一二三，若是数完了你还躺着，我就告诉花子们，魏无唔唔唔”
“带路”
哼！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
没让虎子跟着，魏三驾车，我坐他旁边儿，于后门候着小施两人。

魏三不好意思，我不用客气呀，接过糖先给自己喂一颗，“坐稳咯”，马车迟迟未动，我踢踏下裙摆，伸手指戳了戳魏三的肩，“不会驾车？”他一口气憋上脸，眼瞅着就要甩脸子，我将冬瓜糖晃了晃，一脸无辜相，“想吃？”
“元一一！”
“有！”
“驾——”

结。

将钟姑娘暂时安置在软妹的厢房休养，虎子很自觉的承担起外围照护的职责，厨房里的汤汤水水都归了他，他也忙的乐呵。
我揉了揉僵硬酸麻的颈子，从看坟救人，连夜带回，再闯黑市一个接一个惊吓，铁打的我也快扛不住了。没给魏三说话的机会，拉小施去泡了个澡，待舒舒服服瘫回床上，才闭着眼儿问小施，“这一趟信息量有点大，你给我理理头绪”

“钟姑娘肯定是意外，但那老头和令牌我可不敢这么想”令牌触手冰凉，花纹繁复，我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巧合太多，里头就必然有蹊跷”将令牌给递还给她，埋头在枕间蹭了蹭，有些犹豫，“我记得，骨头也说过认识跟你这个玉佩相关的人，会不会问问她，跟她印证下比较好？魏三他……”

我从没跟小施讲过，我捡到魏三时，那场面比骨头还不如，好歹骨头是挥剑屠戮出的尸山血海，而他，却是被屠戮的尸山血海里的一滴。他诓我的那些鬼话，都不曾认真的编，就是吃定了年少无知时道观里那点经历，足以成为我收留他的理由。

这些年他藏匿在我这小棺材铺里充当账房先生，对他的身世过往缄口不提，彼此也算相安无事，可我不能保证他就没有旁的念头算计。

我提了句魏三，那个老头就能问出魏无端的名字，那三个月后的邀约是单纯的针对小施的玉佩，还是也有魏三在里头呢？若将他搅和进来，会不会将本就不明朗的局面推向更复杂更危险？

这不是我所乐见的。

“小施，我有些头疼”

“嗯”平素不肯用脑子，这回乍一使唤起来十分不顺手，两人头并头挤了一回被窝，梦里也不安生。一座小坟头，土葬的两套衣裳，我跪在那里，像被风吹折了的芦苇杆子，心里头是空的。魏三就站在我身后，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醒来时摸了摸小施的脸，先给骨头去了封信，然后去看钟姑娘，虎子熬的一锅鸽子汤，我尝着味道不错，让送碗给小施，自己扶了钟姑娘喂，她看着虚弱，精神头却不错，大眼睛落在虎子身上时竟也有些神采。

一碗鸽子汤喂完，钟姑娘身上发了汗，我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她身子一颤，五指握拳，我拍了拍她的手，这厢应了小施的提议，“嗯，早些了也好”
“元姑娘！”
“嗯？”
“那地儿有些邪门，你们、你们一定要小心”
我等她说下去，她却闭上眼像要睡了，我跟小施对视一眼，替她掖好被子，两人出了屋，揉了揉眉心，“怎么一时间好像谁都有了秘密，碍，要不现在就去李叔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