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得意楼

——建元五年冬——

【我早就该想到这样的结果，昨日那大夫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在脑中反复——恭喜姑娘已有两月身孕。心里是酸是喜，我已经不敢多想，只是这个孩子，怕是终究不该留下来，皇家的脸面，楚王府的名誉，还有爹娘，还有…】

【在榻上反复了一宿，天际方露出头一抹光亮，心中已有了决断，着青桐前往城西医馆弄副落胎的方子照着取了药来——既然不该留，那就索性当做没来过吧。吩咐她拿去煮了，看着她的背影竟也发起愣来。】

【未曾想她才出去，后脚就听得一句熟悉的声音，回神便见哥哥已然进了屋，不由得慌了神，抬眸偷瞟屋外动静，但愿别叫他看见青桐才好，否则那人…】

咳…我…我当然好了…哥哥怎么这样问…

【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真是应了这句话，尤是看到他冷淡的表情，我连直视他的勇气也没有，宽袖下的指尖不由攥紧了自个儿的衣袖。】

没…没有…

【来不及再说什么，只觉得胃里头好一阵翻滚，仍是憋不住偏头干呕起来。昏暗的屋里静的只剩下我与他的呼吸，我明白，这一关还是骗不过去了呢。贝齿重重咬着唇瓣，便是沁出了血丝也不觉疼痛，只是看着一侧的青瓷花瓶一言不发。】

【蓦地被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下意识的伸手便护着小腹，却是暗自好笑——都是决心要舍弃的了，居然还会想着护着他，所谓母性，大抵就是这样吧。耳畔传来花瓶碎裂的声音，想是他已知自个儿有孕，索性也不再闪躲，甫一抬眸正对上他满是怒意的双眼】

哥哥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

【略顿了顿话音，继而又道】

这个孩子...我不会留下来的，哥哥放心吧。

怪只怪他生得好看吧。

【我脱口而出的话，亦是我给自己找的唯一一个理由，若非如此，就算七分酒意，就算明月醉人，我又如何会管不住自己，便是时至今日也不曾有半分悔意。】

【生生挨了他一巴掌，却是一声不吭——是的，没有眼泪，没有不甘，没有争吵，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是那个刁蛮随性的武兴郡主，那个心高气傲、盛气凌人的赵敏，萧凤阙，我居然为了你，低得连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默默坐了回去，他说的话，我也无力反抗，也罢，也罢，在哪儿不是一样。】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屋里静的只剩下我和影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也想，如果真的什么也不曾发生，如果只是一场噩梦，那该多好。】

========结===========

——建元五年冬——

【建元五年的冬天似乎变得格外的长，我倚在窗边，看外头的雪一层一层落在院子里，想起从前玩闹的情形，突然觉得有些可怕——看，那些时光再美好，我也是回不去了。】

【近四月身孕，身子开始笨重起来，我变得格外小心，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摔着碰着，就会失去生命里这唯一最珍贵的东西，也多亏哥哥的禁足，反倒令春风得意楼与世隔绝了起来，我不关心外头的一切，不想知道他们的生死，我只要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的。】

这样不冷吗？郡主应当爱惜身体，莫着了凉。

【大夫本是劝我多走动，只要不太过操劳，对孩子也是有好处的，可我能走哪儿去？偌大的王府，只要出了这栋楼，似乎都离我很远很远。兀自沉浸在胡思乱想中，且听耳畔话语，下意识躲开那狐裘的身子停滞在原处】


咦？


【思索了片刻，方恍然自神游中回过神来，抬眸看着来人，嘴角扬起一丝嘲讽】

哦，是你啊。

【一手搭着扶手，另一手护着小腹，小心翼翼的坐正了身子。】

【倘若我没有见过那个哑巴，或许我早就沉溺在他眸中深海一般的温柔之中，可是，那一句“我不配嫁给萧大哥”，时时刻刻如同千万根针扎着我的心，用力挣开他紧握的手心，仿佛在与一个毫不相关人说话】

我吃没吃苦，与你何干？


【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落雪，地上居然稀稀疏疏堆积了起来，院子里依旧空荡荡的，而外面——是不是应该很热闹呢？】


你走吧，免得有人又该等你了。往后，也别来了。

补偿？

【闻其所言，不由但冷笑了一声】

你拿什么来补偿？

【他的身份，哥哥多半是不会让他娶我，否则也不会至今没有动静，而哥哥的想法，我从来也猜不准，甚至我以为哥哥会杀了他，可并没有。】

【眉心微蹙，我承认我是有些心软了。没有拒绝，顺从的喝下他送至嘴边的血燕羹，一口，两口，直至见底。接过青桐递上的帕子拭净嘴角，轻轻拢了拢肩头的狐裘】

喝完了，你...


【“走”字尚未出口，忽而腹中一阵绞痛， 一脸错愕的看着边上这个看上去无辜的人，惊愕，恍然，怨恨，杀意，交织于脑海反复，掌心紧紧贴于小腹之上，即便我已经有了要失去他的预感。】

【我还是失去了这个孩子。】

【睁开双眼，屋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那是用再多熏香也散不去的味道，就像那个孩子，早就深深的长在我的身体里，活在我的心里，即便如今再寻不至它存在的痕迹，我知道，它就在这里，嘲笑无能的我，嘲笑容不下它的世人。】

【青桐就在床边，一脸担忧，说来可笑，想我赵敏，堂堂武兴郡主，到现在，真正关心我的人，竟只有她一个侍女。是了，如今，我也不过是个笑话。】

【默默移开看着青桐的目光，无神的盯着头顶的白墙，任凭她如何叫唤，也没有丝毫反应，如同活死人一般。】

【只是那么一瞬，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便映入了眼帘。曾经爱慕、欢喜过的眉眼，如今却成了即便五马分尸也无法抵消的恨，萧凤阙，这笔帐，就算要拿走我这条残喘的命，我也会跟你算到底。】

看够了么？

【虚弱的声音令我自己都感到讶异，缓缓闭上眼眸，是了，与看着他相比，我宁愿死在黑暗里。】

放心，我不会跟着我的孩子一脚去的，就算你在这儿站到老死，也看不到我死。

【倘若此时手中有刀，我一定毫不犹豫的捅进他的心窝。然而我却只能一声冷笑，看他的目光似乎是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青桐，轰他出去，别让我再瞧见他。

【青桐原本忌讳他的身份，固然不想瞧见他也不敢如何，现下有了我开口，便自然硬气了起来，毫不客气便开口赶人：”萧公子，请吧。“】

呸！

【所谓情分，大概都随着那个无缘的孩子一同散了，如他所言，此刻我只是一个连他也赶不走的废物——用力挣扎，亦只是白搭。双眸紧紧对上他的瞳孔】

你又有多大本事，不过是弄死个还没成形的胎儿罢了，有种你出去说——就说你萧凤阙，能耐大的很，连自个儿的亲生孩子也弄死了！你去！你去呀！

【他转身离开，屋内继而又恢复了平静，我突然松了一口气，不顾青桐关切的目光，缓缓阖上双眼，任凭无尽的黑暗将我吞噬，心里竟是莫名的希望永远也不要再看见明天的阳光。】

=======结======

【也许赵敏是真的死了。】

【冬，春，夏。忘了有多久不曾踏出这座楼，似乎外面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关，天晴或落雨，盛世或战乱，生或死，与我何干？我守在这最后一方属于我的天地，若是哪天死了，就将我埋在院子里的树下，和我的孩子一起。那个刚有些成形的孩子，是我亲手埋下的，我已经没能保住他的性命，决不能让他再远离我。日复一日，我便坐在窗前看着树下，除了青桐，再也没人来过这里，春风得意？如今却是再得意不起来了。】

【推开门，阳光刺眼，这才记起，眼下似乎已是入夏时节？恍惚踱至树下，屈膝蹲了下来，任由青桐自身后为我披上外衫，一言不发。】

【青桐尚且来不及阻拦，来人便已到了跟前。看她说话的模样，我竟头一回有些羡慕她，若我还是我，多好。可惜，除了假如，除了梦里，没有人能再回到过去。】

【站直了身子，撇过头去仍是看见那地上小小的石堆，良久，方喑哑开口】

你几时这样好心，还管我吃不吃饭？

【自小产至今，莫说旁人，哥哥也没有再来过，而那人，应该也还活着？有时静心一想，却只是愈想愈冷，最后，再也不敢往下想。】

你若是来嘲笑我的，尽管笑便是，我不会再与你争。

我不是来嘲笑你的！

【嘴角方稍显的自嘲笑意忽而便凝滞了，石堆瞬间散乱在地，她那一脚，像是狠狠踢在了我的脸上，不曾犹豫半分，用尽全身气力朝她扑去，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颈，嘶哑的嗓音带着满腔的愤怒愈发显得可怖】

是谁让你来的！！是谁让你来的！！

【手下的力气越发重了，青桐见此情形忙在身后抱住已然癫狂的我，看着她有些发紫的面容，突然便没了方才的力量，颓然坐在了地上，空洞的看着平和安详的天，眼角一阵酸涩——我是如此没用的人，护不了我的孩子平安出世，就连死后，也要被人打扰，怪谁，怨谁？】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才是真正的武兴郡主啊。】

【而我算什么呢？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十指死死在拽着自个儿的衣角，反复的呢喃着二字】

报仇...报仇....

【没错，我要报仇。凭什么只有我一个活在悲痛欲绝的世界里，凭什么他们都还过得都还好好的，不应该，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