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门

【青丘的门依然敞开，大堂喧闹着或是兴奋或是怨恨的声音，推开偏门往城外去。一身黑袍映着月色走在街巷边的阴影下，偶尔有巡逻的卫兵察禁，便是提气掠过亦不会被察觉，然而约在此时确是有避开闲人的理由。走到城北铁匠铺打铁的架子上取出一把朴刀，刀柄机括一开，露出一方信笺。上书莫一刀曾于益州走马镇现身，现正往交州群山一带而去，大辽一别已近六年，却也不知为何执着要寻他。居然还赌了一人相伴，漠山洱海，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走。】

【至城门前，探见左右无人便径向墙边人去。脚步轻缓屏息踱到他背后，手中扣了须针直劈而下，原是对准了颈后要穴，却在出手时偏了几寸。几缕云被吹散又重聚，月色暗了几分，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也不知他躲不躲。】

【扣着针的手腕被他格住，蚊须针细如牛毛，依然在月下闪了闪寒光，偏过头看他，虽是偷袭却没有半分变色。收回手后三根银针拈在指尖，却是有几分懊恼没能出手快些，就这么被格开尤是不甘。然则一击不中，再多后招更是无用。见他置身事外的表情挑了挑眉，开口道。】

既然是为赌约而来，自然要试试阁下是否有本事能恪守承诺。

否则这一趟路途遥远，怕是要做赔本的买卖。

【话落再看他，噙了三分笑意。】

是不是我提任何要求，你都会答应。

【便看他此刻闲散疏懒的模样，微哂，还有这般心思调笑，想来是有心一同。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不计报酬便夸口应许下一切是否另有目的，目前看来这个外国人倒并不十分讨厌。只是这种话，听来实在扰人心思。明眸一转随他懒懒而动，过了片刻方开口。】

好赌嗜酒之徒，本就不该娶妻。

况且是你这般口无遮拦，难道你不怕我要你做的，便是此生不娶？

【话落不等他答复，捭目瞧了那城墙一眼，铁环紧闭，高塔森幽。往事不鉴，这世间万物岂非都困守笼中，自得其乐。假想过很多个如果，但对那十年念念不忘。回头看他，满目凝重色。】

你可听说过“塞外狂刀”？我要找的人就是他，有人说他正在往交州西樵山而去，我想到那里截下他，但仅凭我一人定是做不到。

所以，我想，既然你赌输了一个要求，现在纵然是想赖也赖不掉了。

【见他无言，终是有几分雀跃。明眸中神色柔和些许，却不愿被他看穿。硬是冷声道。】

在别人看来或许一时玩乐，于你怕是不然。

不过你若嫌钱多，我倒不介意你全输给我。

【听说他从塞外来，却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中原，更是不知道老头子这几年跑到了哪。交州路途遥远，这般去找脚程未必快到哪去，但是如何甘心这么多年第一次得到确切消息，纵是火海也要去通出一条路。】

这么轻易便答应，倒是我开始担心你会后悔。

【抬头看了看城墙，笑。】

今夜便走，如何？

【有任务在身的时候也常日夜兼程，路宿山林不是没有过。只不过在第七天待久了，越来越不愿委屈自己罢了。】

【但今夜的心情似同刚入佛狱时一样，直觉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想到要去找到他依然如此激动。】

看来你也是做好今夜启程的准备？

想到了就立刻动身去做，犹豫不决很容易抱憾终身的。

【眯眸瞧了不远处巡逻的卫兵，再道。】

我的马也早已备好了，开封城外有一条小路，僻静通达，或许天亮之前能走到城镇。

【转身提气飞跃上城墙，回身看他。】

来么？

【朴方居一离，与云荒索蒙纱斗笠，以便出行。蓝衣绸制，锦色水光，更有白骨覆面，鲜衣怒马，颇引目光。而日色妖冶，自是这晴空万里衬得人心绪盎然，想要看一看行走在光下的人，欢喜苦乐，是何模样。】

【愈求所乐，愈困所失，愈刻其苦。】

【众生色相，独是死前那些惊恐尤为真实，原来他们活着时，是这般模样。】

【至城门，回望街心，三日后归来，杀一人留街心红流如何？】

【提步欲行，有冷兵相拦。城门本无多守卫，只例行公事。今日似乎多了些兵将，无布告贴示，许是作福百姓，自寻威风。】

你，把斗笠摘下来！

【天子脚下么？原是守城的兵都傲三分的。沉默不语，见人愈急躁，冷笑。身后数人受阻，等待放行，默立人前，有意僵持。我便是不动，又如何？】

【马蹄声急，便是勒马缓行，薄纱亦随风扬起一角，一股血气若有似无。多日未尝，甚是想念。捭目瞧了那瘦马尘袍，浮夸色着意掩盖什么。有趣。而一边卫兵似觉友人在侧，素日威风全无，越发急躁冒进。一手猥猥收银，一手上前探轻纱，面上做足了京城的势头，狗仗人势，人仗人势，不过如此。】

说你呢！还要老子亲自动手吗？

【一双手常年赂官奸民，指节指缝污秽不堪，偏又生的一无是处，烈日当空，日复一日苦差石墙，竟敢伸到我面前来。】

【抬手拿住他手腕，屈指以指节上顶，其手自怀中飞出，碎银散半空，五指一拢，尽数收入掌中。独留一粒弹向那瘦马后腿关节，马腿一折，关节处已然敲碎，向一侧倒去。碎银握掌心，开口。】

原来有银子，就可以走。那我把这银子给你，我可不可以走？

【饶是问话，目光却没向那卫兵转过去半分。地上这人，他在躲什么？躲生？还是躲死？】

【那卫兵似是怕了，却因着鱼肉百姓而养出来的脾气，终是不肯退步。强装出疾言厉色，外强中干。】

老子是守城的卫兵！不是街边要饭的！要出城的摘下斗笠！

【挑眉，上前一步。看那兵躲闪的神色，语声上扬。拔剑之前，总是喜欢看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做各种各样的抵抗，或暴怒或惊恐，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最是有意想不到的反应。】

哦？那就是说，他也走不了了？

【瘦马侧翻，人落地。腾挪间已至后方，剑气直逼后心，肺腑一阵激荡。随其动静血气更盛，五识清明，胃口顿开。勾笑，谁说地狱无门，总有人喜欢走进来。】

【右脚为轴，转身以剑鞘格住剑锋，拔剑攻其面，真气凝聚，将其胸腹皆困于剑势之内。至人身前陡而转向，刺其下腹。一招即是索命的路数。弓左足，右脚踏前一步，稳攻势，腕骨紧压，一剑刺出分毫未偏。】

【对于送上来的人，我从不客气。】

【兵戈一起，呼喝声遍地，那边卫兵逃窜之声煞了多少风景。素日横行，事到临头却只知逃命。百姓赋税年年苛收，竟养出这样的兵，如此，不若都给我杀了。若是将他们带回佛狱，见识到真正的贪与恶，该当如何？】

【剑身既出，陡然一重，纨绔无礼的模样，竟有能力缠住我的剑。真气运转小周，运力更黏住剑身，将双剑拉回，目光紧逼其双目，趁人前倾借力运气流入左掌，一连三掌击其胁下，掌风激起大氅，瞥见衣襟血迹。果真是躲官府的。明眸掠过那些兵已跑远，愈多兴趣与之缠斗，比起杀人，更喜欢窥测，那些阴暗晦涩的秘密。就好像第七天的面具，摘下来，就是一本活的秘闻。】

【重守弃攻，腾挪走位，意在断其退路。疾风起，卷过长袍，长街无人，剑鸣声尤重。】

【你躲的东西，就要来了。】

【一掌击中，震其臂骨，与其内劲相冲，却止于外伤，不得存进。虽未出全力，然其内家功夫却是根底极深。本来招数无章者，必心浮气躁，而舍近求远者，大而有之。内家心法杂糅，不遵天道，而心躁意浮，故受其限，不得征武学之大道。但其内家功法浑厚，内息源源不断，兼之招数出其不意，原来今日遇上的，竟不是个草包。】

【剑锋迎面，颈下空门受制，柳腰一折，避过剑光，面纱却被剑尖挑落半幅。白骨面具下半面陡然见光，丽日晴空尤为刺目，抬手横剑格开剑锋，再扬手已将斗笠转过半圈，缺口转向脑后。足尖点地后跃，拉开距离，拳风猎猎，已在三寸之外。】

【若非有意拖延，重守抑攻，何至如此捉襟见肘。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尤其让人好奇，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去躲？眸一敛，分半分心神斟酌，是杀了他，还是留下这诱人的秘密，把这让他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揭开，任人指摘。】

【就这半分，看到那二指当胸而来，竟停在原地。风吹起长袍面纱，连着长过腰的马尾向一侧甩过去。而人却一动不动。】

【人静止，人声起。】

我倒真以为，你有这个胆子。

【转身，轻笑几声。】

下次再遇到我，你没这么好运。

【若非云荒命在手，或许可以拿了他这秘密，去换点乐处。来日方长，总有更重要的事，一件一件去抚平。或许第七天的人都有那么几分欲念，在刺激到麻木的神经遇到什么想要窥测的事时，都会舍不得断送。】

【三日后，或许更早。总是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