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隐桐院（京畿路）——江北原

万般留不住
袖手任沧桑

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祀怀古，便是北原生性难羁，亦是要不辞千里回归乡梓，亲自料理。再念着中秋那桂下之约，年年复年年，至六月中，必已身在这江家祖宅。

今年这场雨倒挑的好时候，诸事完毕器藏人安时，来势汹汹一卷此前碌碌，只余阔天疏云，蝉鸣嘹嘹。

前堂的事不过依了惯例，见见相与，叮嘱叮嘱伙计，无甚要紧。厅里镇着冰，被暑气蒸的飘着白雾好似茶烟，看的人犯困。午饭也不想了，起身专挑那阴凉游廊穿回后院，撞了一身的荼蘼。


庭院深深，浓翠郁郁，繁茂梧桐遮了大半碧波。鱼儿熟了人，听闻脚步声一簇簇的往跟前涌，抬手扯了满手花瓣撒的远了，逗着鱼儿争抢。

回身便见一团白影疾风一样迎面扑来，慌忙忙展臂接了抱好，大掌抚其颈背来回揉弄。掌底皮毛软滑，颈窝幼虎小脑袋来回磨蹭，满心的烦闷倒去了八八九九。


幼虎伏在颈肩不肯稍离，绕着耳际低声呜鸣，只好托抱其在廊下摇椅躺了，正要阖目小憩，忽见浓绿一点翠，随风飘飘摇摇，飞仙欲升。

知其身手分寸，也不叫人下来，只无奈阖了眼目笑：“月儿又调皮了，大雨初霁，树上湿滑，你小心着。”

看着人翩翩落下，轻巧若蝶，功夫见长，也是欣慰。数月匆匆，昆仑幼女已成大姑娘。虽未曾养在身边，心中挂念疼爱却是分毫不少于墨玦，反倒多了些未曾亲自照顾的愧疚。

抬掌轻抚人顶发，为人拂去发上碎红片叶，正要开口问人午饭吃了什么，却被人先开口问日子。

祭祀已过，方才收拾停当，还有什么日子。

视线从人黑发慢慢移到人眼眸，又从人眼眸慢慢移到人手中所持之物。紧了眉打量一番，包的严实，缎子也好，仿佛很是金贵，竟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物件，心中疑惑更盛。

重新移 了眸子对上人笑眼：“叔老了，记性不好，倒是什么日子，月儿快说来。”

中元节之后就是中秋节。中元节记得的是先人。中秋节记得的是他。至于自己的生日……北原已在那年跟他去了，再没有生日这一说。


多少年了，那稚桂已成树。他，若是还在，白衣乌琴，应是已如竹如松。


抚人顶发的手掌不自觉顿了顿。家里用老的人都是知道那件事的，自然是自己不提也没人敢提起。这丫头倒是古灵精怪，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

被人捻了拿开才醒了神儿，明知是该笑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多年不敢动的往事，以为已经压在心底，被冗繁尘事夯实了，拨不动了，原来只是没去动它。


月儿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总该过去了吧。瞧着小姑娘满眼的雀跃，疼爱涌满心头的那刻倒是轻易就笑开了。


从摇椅上起身，双手执了锦缎包裹，细细打开：“好，看看月儿给叔叔带来什么生日礼物。”


看到包裹里的东西，倒怔住了，一下挺直了脊背。抬手轻抚封皮，面上惊诧替了暖笑，一股子灼人心的暖意压也压不住的从心底涌到眼底：“你哪里搞来这个。叔叔找了这许多年也未得。难为你竟还记得叔叔想这个，那是哪一年啊，你才多大！”

这书本身倒未有甚特别处，无非是收得些曲谱品鉴奇典杂章，即便少见些亦不足为人牵肠挂肚若许年。悠悠挂怀者不过是那人所求，己之所应。


他自可一去轮回，过了三生石，饮一碗孟婆汤，抛洒了世间清浊得失有无。如己这般尚在世间行走之人，却是不得解那凡俗条规炼心情意煎熬，日日年年，岁岁月月。只想着把他生前所想所要都收齐备了，待得哪日下黄泉时与他带去，也算此生不负。


可，这些话，又怎能说与小姑娘听。姑娘如新荷，初来世间，尚未赏三山雄阔六水汤汤，此番苦心苦口之意何必拿来扰了她清明天光宁聆耳息。


先弯一笑压了眸中远思，只言说“此是好物，所记所载，天上仙灵地下精怪，万山怎横曲水何走，拨弦落子逗鱼培木，乃至厨灶烟火帏间……”


说到尽兴处突觉失口，急忙忙刹住话头，轻咳一声掩了窘意，“总之，是好的不得了。叔叔喜爱非常，千思万想的，叫月儿给寻了来。这是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倾身又抚人顶，满满的疼爱和着感激融进掌心温热暖了姑娘绢发：“来，叔叔把它收起来。”目光似有实质，织了茧抽了丝把这书册重重封了，细抚了书封，万分珍重复又包好双手擎了喊月儿进屋。

举步入堂，雨后明光透过窗纱，恍如飘了一屋子薄烟，古旧的桌椅柜几淡香恒长，唯木色日久愈发沉润。

室阔堂高，踏步声似梦里雨落，渐没深堂。远远笑语飘来，说的是无尽疼爱：“小猫哪里有这么调皮，依叔看倒是跟月儿最一样一样的，可着心的让人疼，又让人揪着心怎么都放不下。我看它听不懂，它若应你，随你叫它什么都好。”


架子上留着一排的橱格，都是精巧的小屉，被手指抚触的多了，雕纹油滑圆润，锁扣都泛着光。一格又一格，收的都是那人想的物件。如往常一样，从最顶的到最末的，一格一格打开，如拭珍宝，细理一遍，把这锦囊封书找个合适的格屉收好了，便如既往又于架旁窗下，摆了一壶双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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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在外，看过了大漠，走过了草原，心也纵的没了边。也是惯了常年在外，并未多挂心家中经营，临近京城却是思乡情盛了，竟也似那少年压不住急切，连夜就打马入了府。

本该好好收拾收拾一觉睡到日迟，穿宅跨院，绕过了硕大梧桐，一眼瞧见那老桂，便是再挪不动脚步。多年过去，当时情深如今已然品不出还有多浓，每年的中秋定要回转依一依这桂树，更像是一种归宿，将身心歇上一歇。

左右天还不凉，也懒怠大费周章，只叫跟着的几个人，搬了张藤榻放树下，在这树下就着桂香和衣眠了。

日不及出，便有晨鸟欢啼，扰了浅梦。懒懒启眸，望着廊下鸟儿闹晨出了会儿神。停叶眼尖，一眼瞅着这厢醒了觉，便麻利儿的近前来伺候。直折腾了个把时辰，生生退了那一层在外风尘的皮才算停当。

重新披挂了京城纨绔行头，把那廊下白鹦哥提溜进堂内，拿了根金枝儿逗弄了会儿，停叶也沏好了茶递到手边。

正捻着盏盖儿拨浮叶，乍起一声吼，惊得手一抖，险些泼出茶来烫了。

一抬眼扫过去满目无奈与溺爱，腔调里还带着点儿疲惫：”多会儿能改掉这咋咋呼呼的毛病，都这么大的人了。过来，让爹爹瞧瞧。“

不理会人一副顽劣样子，满口混言，放了茶盏，大掌握人腕子拉到近前，再抬一掌抚了人背心微微前压。

别了近一年，说不想念也是不能。半大孩儿似幼苗，身条儿是一眼一窜，这会儿坐着竟是看不到人头顶了，再想托抱到怀里，倒显的不自在。

移了按在人后背之掌抚上人头顶，轻轻摩挲两下：“看看我儿有没有愈发俊朗了。”

目光从人额头沿着挺直鼻梁滑下，手掌也如拭珍宝般从人玉似的小脸儿抚过，捏了捏人圆润下巴笑道：“瞧你这满口的不高兴，离了这么久了你就不想爹爹？”

看了眼悄声近前的停叶，往人托着的盘子里瞧了瞧，挑了个北地带回的肉干送人嘴里：“看看，爹爹出门就吃的这些。时常要露宿，煜儿知道累还要去？”

看着人小模小样的说着故作不在意的话语，面上笑着，心里涌起的是漫漫疼惜。

缓缓垂了眸，不着痕迹掩了眼底情绪，却见一物送至眼前。

一手揽着人，一手接了，抬眸疑惑看了看小家伙，长臂前探，把人圈怀里，并指抚过此物外鞘，纹路精美，雕琢细致，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微侧首，眸扫人面略带了惊疑，唇角笑意微敛，轻轻问道：“煜儿哪来的此物？”

一面等人回答，眸光复又转回手中之物，徐徐拉开，一瞬间华光绽现，忍不住闪腕抽出，原是一把匕首。

“好！”慨赞一声，想己万里行路，也是见过些好东西，却未曾见过如此好物，连与其不相上下之匕首亦未曾见。心下喜爱非常，更是惊奇大盛，转首疑惑盯人：“煜儿？”

目光随着手中利刃流转，分毫不舍的错开，只听着人颇显意气的话语也知道小家伙此刻神情。反正也是听惯了的，一开口就知道他言不由衷。

利刃寒光收进眸底，仿若冰泉映月，撩起一缕乌发让其垂落锋刃，发落抚刃，如水流过，乌丝尽断，纷纷散落。

转腕立刃，目光缠绵流连，轻赞若呓：“我儿好眼光！”

侧首注视人玉磨般小脸蛋儿温言笑问：“我儿运气这么好，街上都能捡来这般好东西，嗯？”

收鞘无声，满眼喜爱毫不掩饰，又网着手中匕首摩挲了几遍才又注视怀里小人儿。明白他对待自己这般欲近又远，虽是血脉相亲，也是少了那些幼时亲爱，算是这些年没有照看他的惩罚吧。

抬手指抚人面，郑重答道：“我儿送的东西，爹爹怎会不要，难得你还想到这个。爹爹很喜欢，从今后随身带着。”

话及此又想起路途艰辛，这小人儿粉堆一样儿，才刚拥了怀里，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养着，怎舍得他出去饮风被露。纵然知道太骄纵了不好，失而复得，怎怪得人多疼惜几分。

“煜儿觉得那个东西好吃？爹爹带回来很多呢，以后每餐都给煜儿加上这个。”既知道这里有好吃好喝的还想着乱跑，让你天天吃吃看，最好知道辛苦了断了这个念头。

闻人言语，抑不住一声笑冲出喉，抬掌揉人顶，笑眸望人：“小小年纪出手还挺阔绰，挥挥手就五百两。”

垂首细细又赏了一遍手中物，这东西哪里只值五百两，这小家伙也不知什么运气，竟是无意中得了个宝物。刃光凌冽，挥动间若光华流过，心里已有两个字泛出。

全副心思都在了这宝物上，也没有仔细听人说什么，只听到这宝贝不给了，下意识赶紧点头应下：“好好好，爹爹答应煜儿。”

回神过来人说的什么，顿下手中动作，看了看断去的发梢，抬眸去看人。眼前小人儿一副认真威胁的样子，眼底却是稚龄幼儿不懂掩去的心疼与担忧。

大掌覆人顶，轻轻摩挲，注视人双眸，再次认真的应下：“乖，相信爹爹。爹爹记着煜儿的话了，以后不会了。”

揽住人的手臂收紧，把怀里小人儿拥紧，轻轻吻人额头，满满的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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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事都给容安把着，只容安再报来的事，是要听一听的。前堂听完容安的事，日头也爬到半空了。一边弹着衣袍压褶，一边穿过曲廊往后院走，想着早上叫了月儿等着，依她那个性子，这会儿怕是要急了。

隐桐院里并没有人等着，管事的说月小姐去了后院。

接了家仆递来温茶饮了，低头见小虎蹭在腿旁，长高了不少，落掌在其头顶抚弄，叫它跟着去后院找人。

静湖无波，收了一湖的日光，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蝉鸣嘹嘹更显夏宁。后院多林木曲径，正不知去哪寻来，忽闻那片方竹林里抖乱，了然笑笑，张口唤人：“月儿快出来，竹林里多有蛇，别在那里面玩。”

夏日炎热，刚出了凉爽竹林，乍一站在这日头下会更觉暑热，抬头望了望，引着姑娘往湖上亭子去。

曲廊临水，白石耀日，有风徐来，绿萍随水，矮莲浮波，行人惊起点鸟，笑语引来游鱼，林远不闻蝉闹，香浅正缓人思。

斜目水中倒影，姑娘影窈窕，随那白瓣莲花摇曳水波里，这厢尚未开口，调皮停叶倒先赞起：“看那水里影子，小姐真个儿像那莲花仙。”

停叶是个小子，想起要说之事，便笑斥人退旁等候，非唤不得近前。

引着月儿又前走几步才开口问：“月儿说正找叔叔，所为何事？”

小女倒似莲花仙，只这性子有点让人生叹。虽是自己疼爱，看着只觉娇憨可爱，不知嫁了人家，应酬俗事，会否受累。

满眼无奈掺着慈爱笑看着人，拿出条帕子与人拭去额间薄汗。凉风难解暑热，小姑娘两颊蒸熏出薄红，更添娇俏。想着这一嫁人便是别家的人了，越看下去，竟有些不舍。

把帕子递人拿了，转过身缓着步子继续往前走，一边想着怎么开口。

按理这事该是内宅女人们来说，无奈，家里没有这人，若是换做旁的人说，又想不到跟月儿更熟识的人，怕是更不好说话。

为免姑娘害羞别扭，故意不回身不转头，尽量说的不那么刻意：“你初跟了江叔那两年，有一次我们去江南的事月儿还记得多少？”

近几年却是再无法如往日般形迹不定天下游了，有事挂着，出门不多久还是得回还，在家的时日一年能赶上过去好几年了。

虽是心疼儿子年纪尚轻便耗神费力料理诸事，到底秉承家训，是男儿便不娇养。好在煜儿慢慢长成，又自幼聪慧，一应大小事也都能提起担得。

一直有消息应着，儿子行踪心里也有底，并无太多担忧。早几日得报少爷不几日就能抵家，早早叫人收拾好了屋子，一并过冬用具都自备齐全，亲自点验过，这才得了闲。

明纱窗照了雪光，映的屋子里亮堂堂。前岁约了滇南老友相聚，此刻正趁着闲空，看他制茶。窗外落雪簇簇，天地寂寂，窗内案上置满了橘腔普洱，教屋子里暖热勾出厚厚的香，还有零碎炭火爆花伴着低低人语响。

幸得外廊修的阔，飞雪不得入，隔帘一卷，深冬张狂寒意扑入一片。正说家仆又不看好白虎，让它胡乱跑着吓了人，方举首望去，却见一团明媚闪入。

一时收不回眼，要锁在人身上似的。多时不见了，他又沐日月生光彩，又蕴时光长精华。亭亭而立，昭昭一笑，能耀厅堂，能亮人眸。

见人礼数不失，落落潇洒，心中喜悦，深怀欣慰，略点点头也启笑：“正说你就这几日便到了，你陈伯算着日子才制茶，偏疼着你呢。”

还未坐稳，门帘又掀，硕大白虎一步窜来。想是外面家丁收东西动静大惊了它，兽有灵，这就寻来了。

与陈生是多年旧识，当日在滇行走也多赖他照顾，已然是可推心置腹。

他见煜儿自也是亲子一般，并不多礼，手中作业不停，认真专注，头也不抬，只说着话与煜儿招呼了。如此倒更觉亲近，自己自是乐见。

叫人把少爷风雪斗篷取了去收拾起来，又叫新烹了茶拿来，也不避讳，就着满屋子茶香橘香絮絮问人一路风物见闻。

临窗的炕烧的暖，那白虎贪着舒坦又黏人，一步窜上来，偎着身侧靠窗伏身而卧。依着白虎斜靠了，闲闲将桌上橘胚翻检与陈生，还笑煜儿长大了，都知道记挂着人带东西了。

冬日午后长，雪越发急紧，天地都裹了白，看不分明了。闲话说尽才抬眸望着人，眸光蕴深，笑意半敛，问的话轻浅，关心却重：“正事倒是怎样？”

闲谈间，颗颗茶璞落案，天冷，阳火不够，必是要烘了。看着家仆听从陈生指派忙碌，进进出出的也是热闹。

眼前英挺少年初长成，已是行事老练，让人把心也能放下。

微微颔首，也不再多问。过不多少年，这一切也都是要交付的。世间事，左不过这样，尽心尽力，不恋不眷，随行随看，历过而已。

所顾所念，不过就是几个人，望其安好愿其无忧。

“那边的人都见过了？怎样？”

风雪趋缓，白虎已酣眠，垫在身后的虎躯随着气息软软起伏，摇椅都没有如此勾人困意。

陈生已将桔碗封盖，正挨个码在藏屉里，静待熟养。

因着儿子初归，多时不见，想多看几眼多听几音，不忍睡去。起身效人动作，将桌上桔茶码尽，消些困乏。

阁主要来的话音传来，捏着要放下去的茶胚捻了半转，细细找了个好位置，慢慢放下。

“阁主么？也是很久没有见了。他要是来的是时候，就正好赶上这茶养好呢。”

转身行至架子旁，斟出一盏温酒与人递过去：“天冷，你漫天老远的回来，瞧着这天色，得用了晚饭才能歇歇，先喝暖酒缓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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