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庙

==承平八年·春==

【春风拂面，夜幕晴朗，惊蛰过后江宁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换了时节，暖意随风潜入，行人出游皆着春衫，处处现风流。秦淮一带无论什么时候俱是灯火重楼彻夜不休，今日又逢三月初三上巳节，当地人有逛庙会的习俗，他寻了个昆仑奴的面具给阿九戴上，吃过晚膳便将人领出了门。】

【上巳是一年中难得的大日子，三教九流的生意人纷纷出动，从福庆街到夫子庙竟摆起了一路长龙，他离得很远就瞧见一道熟悉的招幡，卦摊后边坐着的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卧蚕眉，桃花眼，因生意冷清，正在那无所事事地把玩卦签。】

【用上这套行头，就表明花道常今日并非心血来潮才赶来凑庙会的热闹，他不欲打扰，正准备绕远一些，不想此时人流瞬间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只将二人往前带去。阿九个子较小，夹在人群中勉强只看得见头顶，他轻轻皱了皱眉，眼疾手快地牵过阿九，让在身前，这一会功夫，眼尖的花道常已经发现了他们。】

“五官面貌，命相参合，衣禄食禄，穷通寿夭，那位小姑娘，贫道见你一直望着我的摊子，是否也想算上一卦？除了以上那些，贫道算姻缘可也拿手得很。”

【换做以前，若阿九在场，他定不会给花道常借题发挥的机会，但不知为何，今日他却也装作不认识这卦摊主人的样子，只询问一般地低头看着阿九】

想玩？

【每逢大型庙会，举城庆贺，官府为图省事，也会在庙会前后几天稍微放松管制，对街面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多黑道上的生意人便打着各式各样的名目从四面八方赶来，卖糖人的不是卖糖人的，变戏法的不是变戏法的，只有知晓内情的人才能从中瞧出一二。】

【人群移动的方向正朝着夫子庙，他余光往那边轻轻扫了一眼，留意到有好几个摊贩的招牌暗藏乾坤，果然是龙混域一迁走，各路牛鬼蛇神就都出来走动了。他打定主意今日只做个看客，若眼前这位牛鬼蛇神之一能歪打正着地解决他头疼了好几天的问题，那自然再好不过。】

【卦摊正中有九个卦子，按八卦九宫摆成顺行局，他闲来无事，以书为慰藉，略读周易，明白六爻卦的局式随阴阳节气而变，多有讲究，而花道常的顺行局竟无一子放错位置，倒让他有些意外。他有了兴致，遂放下一粒碎银，往卦前一推】

劳烦道长一齐算算

【花道常收了他的银子，却偏不办正事，只叫阿九抽出一根卦签，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就信口开河道】

“贫道测得你阿爹五行属金，命里富贵，当是个位高权重之人，年前遇了点波折，好在不是什么大事，于性命无虞，只不过……你阿爹为人似乎不甚宽厚，不懂折财消灾之理，长此以往容易结怨，也……”

【他听得好笑，花道常这哪是在算命，分明是借机拐弯抹角地损一损慕封鸣，什么波折，什么不甚宽厚，不过暗指天书失窃一事，以及慕封鸣对他们的穷追不舍。无论这位域主为人如何，于阿九而言他只是一个父亲，他知道阿九一直担忧家人的安危，故及时打断道】

道长

【他摸摸阿九的头，又放下一粒碎银】

说个吉凶便好，算姻缘罢。

【叫花道常测个吉凶能拐着弯地掰扯，说起姻缘却不知含蓄为何物，他暗自叹了口气，指望花道常从旁推一把，从头至尾就是个错误的想法，阿九涉世未深，心地单纯，任何情绪都能在那双至清的眸子里一览无余，朝夕相对，他焉能不懂她的眼神？】

【自始至终，只需要伸出手就能得到回应，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顾虑，才会三番四次地踩上边界，又三番四次地退了回来。】

【“哟，小姑娘害羞了。”“还傻愣着，去追啊！”他十五岁破洞庭遗局，崭露头角，后闭关三年习剑争，为人艳羡，到如今声名狼藉不足道，十年付之一哂，久而久之，几乎就要以为这种生活注定会成为他最终的归宿。花道常饱含深意地一笑，他回以无奈的摇头，朝四周一抱拳】

借诸位吉言。

【随即沿着人群自动让开的小道追了出去。上巳庙会名不虚传，这个时候各处已是观者如堵，不仅金陵倾城而出，恐怕连远近的大小乡民也争相前来一睹繁华，整条大街水泄不通，他忽然失去阿九踪迹，望着人海茫茫，一时间心跳似乎漏了几拍。】

【他极力定下心神，想阿九素来机灵，身上的首饰又是特殊打造，能够防身，不至于没个声响地被人带走，这才耐心看了一圈，终于在对街糖人摊子边发现了人。】

老板，这些我们都买下了。

【他抛去银子，干脆将插着一排糖人的木架托在手上，转身牵起阿九出了人群，往游人稀少的一座石桥快步走去。】

出门前你可答应过宵骨，今晚不离我身边乱跑，怎转头就忘了

【站在石桥上观赏庙会，热闹与浮华都隔着恰如其分的距离，他忽然想起将阿九自龙混域带出的那个中秋之夜，城中仿佛也有这么喧乱，那时为了玩笑似的盗圣之争，他未加多想便答应带阿九去东海一游，而今回首，不胜唏嘘，本是他去龙混域盗人，却阴差阳错留下了自己的心，这般算来，难说他们究竟谁盗了谁。】

不算大麻烦，至多是个小麻烦。

【他安慰似的送给阿九一排糖人，转而双臂一托，好像怕人再突然跑了，竟直接将阿九抱上桥沿坐好，手圈在身后护着。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视线齐平，阿九再想往别处转移目光是行不通了，他屈指扣了扣眼前这副木制面具】

那道人其实是你我的老相识，今日也戴了一层面具，他那般胡说八道只想逗一逗你，哪知有人一害羞，溜得比泥鳅还快。

【面具的画像线条粗犷，青眉黥面，周围大出一整圈，戴在小姑娘的脸上着实有几分滑稽，可他所有注意力都为面具后边那双鹿一般的眼睛吸引了过去，十里秦淮，万家灯火，没有哪一次，比此时它们倒映在阿九眼底的模样更好看。】

前几日你不是一直好奇别院门口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心一动，缓缓揭开面具，揭至一半时，少女双眼被遮住，微仰着头，只露出下半边泛红的脸。他低头看着阿九似因不满而嘟起的唇，忽然停下动作，眼神变得愈发晦沉，克制良久，终是认命般地倾身吻了上去。】

便是这个意思

【双唇相触的一刹那，远处同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来是舞灯的正好表演到双龙戏珠，人潮齐齐往庙会里涌动，偶有一二行人注意到桥上，只与同伴相视一笑便善意地绕开了。他掌着阿九脑后，在唇上轻轻辗转，不加深，也不离开，长久得如同一段无声的剖白。】

【与阿九重逢以后，他时常感觉到高筑了许久的心墙正在变得摇摇欲坠，不堪触碰，昨日和宵骨讨价还价，趁机冲他调皮地笑，今日早膳沉迷糕点，两颊吃得鼓鼓囊囊，很多时候害了大红脸，不敢抬头，偷瞄一眼还以为他没有发现，凡此种种，都让高墙一点一点接近坍塌的边缘。】

【少女双唇无辜而柔软，其间还夹杂了一丝细弱的颤抖，他听着阿九谨小慎微的呼吸声，生平第一次，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若师父没有给过他那封信，若他并非为人不齿的江洋大盗，若十年前的变故从未发生，若他仍是当初背负师门期望的剑争传人，那该多好。】

这回糟了

【唇贴着唇笑叹一句，他后退些许，抬手摘下面具，谁知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容，阿九已一头扎入怀中，随之便有热度隔了单衣隐隐蔓延而来，那地方正是他心口的位置。唇际的笑渐渐褪去，藏入更深的目光之中，他瞧见发丝外露出一对绯红欲滴的耳尖，忍不住伸手一刮】

亲一下竟烧成这样，亲两下岂不得熟了。

【木架子不知何时倒在脚边，糖人支离破碎散了一地，他有心捉弄，说完在阿九发间落下一吻，复又促狭地以唇试了试耳尖的温度。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拥抱自己心爱的小姑娘。】

【青石桥面人影成双，阿九大有埋头埋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他便也一动不动地杵在那。不久前在卦摊边起哄的大婶经过，一脸惊喜地看着他们，正要上前说几句吉利话，他却看一眼怀中的人，摊了摊手，再摇了摇头，拦住了对方的好意。】

【他面朝潺潺流水，眼神温柔，江湖上有愈来愈多的人在找寻阿九的下落，今夜带人出门，实是有欠妥当的，他思及那些传闻，隐隐浮现一丝沉重之色，如今的东海于阿九而言，果真还是一个好去处么？】

阿九，不去东海了罢，沈大哥先带你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