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木河

[与孤山老叟进入吐蕃境内约莫有了十来日，殷玄朔逐渐开始习惯高原的气候，仿佛天低的近在眼前，而太阳永远那么耀眼。一套通臂拳用上十分力气，打下来也可以做到面不红气不喘，他心知老头说的有几分道理，这地方练武更有助于炼气，他的内功心法比当初离开江南时长进了不少。]

[一身粗布短打下紧裹着一副少年人的精瘦身体，殷玄朔孤立在河道边，看着蜷缩倒在草丛间的孤山老叟，紧锁起眉头。]

[与吐蕃僧人的这一场对战耗尽了老叟全部的精神，表面看起来并无大碍，临别时收掌握和的姿态都十分自然。可随着两人折反东行，殷玄朔敏锐的发现老头遭受了极重的内伤，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他越来越虚弱无力的手掌便是证明。殷玄朔握着春水剑的手有些发烫，隐隐觉得眼前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狠狠报复老头这些年折磨的绝妙机会，而他等待这个机会也等了很久。]

[春水的剑锋抵上孤山老叟的后颈，只要向前一寸，就足以割破他的喉咙，可是他却突然有了一丝迟疑。倏忽从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先于他的人，他的剑已劈开眼前蔓草，正好对上一张异常鲜活的外族面孔。]

[清凌凌的河水从岸边淌过，在一片碧绿的草坡上，一个黄衣少女绽放在唇角边的一丝笑容，让殷玄朔的心猛然间颤动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在森寒凛冽的剑锋下，还有人的笑容可以明艳如同江南三月枝头的春花。他不禁想起了当年，仇人的剑锋在他的眼前落下，而他流下的，是一行懦弱的眼泪。]

[听见少女清甜的嗓音，殷玄朔回过神，瞬间如同一只受了惊的野猫，竖起两颗黑亮的瞳目，用狠戾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女。他不知道，刚才的一幕，这个少女是否看见了，是否知道他手中的春水剑曾想要刺穿这个老头的喉咙。他转动剑锋，利刃划过草径，无意间在身前划出一个半圆。]

[躺在草地上的老叟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他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却又最终恢复了平静。殷玄朔握着春水剑的手骤然变得滚烫，他几乎有些骇然的想到，孤山老叟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有一刻自己想要杀了他。他猛地撇开目光，也不去看少女递上来的项圈和宝石，尽量用平衡的声音同那个少女说道]
这老头受了伤，很严重……我不要你的东西

[在少女依然恬静的笑颜中，殷玄朔低下头，看着她小心捧在掌心间的什物，渐渐收起了自己狠戾的目光，如同往常那样垂着眉，抬起一张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狐疑的瞪着眼前的异族少女。]

[吐蕃不比中原繁华富庶，银票银锭可以随意流通使用，以物换物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是常事，他毫不怀疑少女手中的这些什物，足以换来名贵的药草医治老头。只是他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何况这一份好意来的如此无缘无故，远不是他所熟知的人性法则。当年被孤山老叟搭救，老头索要的报酬，就是成为他试药的药罐子。]

[孤山老叟“哼哼”两声，舒展开两眉，鼻翼间浓浊的喘息似乎也轻了一些。殷玄朔明明有机会出手阻止少女的举动，可是他只是站立在原地，星目凝端着老头紧闭起的一双眼，想起两人在孤山上的日子。他对他不好，时不时拿他试药，随口打骂，把他当杂役使唤……可是老头从死人堆里救下他，治好他的病，真心教他武功。]

[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冷不丁被少女在手中塞了一把东西，正是那一只镯子，一个项圈和几颗宝石。他没有回答少女的话，举目望向天际，草原尽头与天相接的地方，已压低成一线，隐隐翻滚着浓重的黑云。他犹豫着开口问道]
会下雪……这附近有村子吗，你是这村子里的人？

[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老头，殷玄朔压下眉峰，想着吐蕃高原上这琢磨不定的坏天气。倘若真下了雪，受了伤的老头没有内力御寒，大抵会冻死在这里。想着孤山老叟这样的一个绝世高手，竟是这样不堪的死法，他忽然有些不忍，对着少女说道]
带我去你的家

[殷玄朔无意识的握紧少女放在她掌心中的耳坠，他的眉头蹙成一道，分明是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深刻褶痕。顺着少女一截细白如青葱的指段看去，隐约可以看见一座用红色砖瓦垒砌成的庞大宫殿，矗立在山巅雪峰之上，像一只雄踞在这片雪域高原上的。对着太阳的方向，殷玄朔举起手中的宝石端详，半晌才反问道]
你住在宫殿里，你是吐蕃的……公主？

[怪不得她的身上可以佩戴这样的金玉首饰，可以将名贵的宝石随意赠与一个陌生人，原来，她是这样尊贵的身份。诧异只是一瞬间，眼前的少女是公主或是平民女子，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吐蕃的公主，并不同中原戏本里的金枝玉叶一样，刁蛮任性，相反还有一点可爱，就如同她时常显露出的明丽笑容，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听少女用着抱怨的口气谈起关于“家”的事情，殷玄朔却从那轻俏的嗓音中听出了她的喜悦。他怔怔的看着从脚下旋过的淙淙清波，细柔的流水冲开丛草，流向不知名的地方。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关于“家”的一切，从刀剑在眼前落下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敢再回忆那些。看到那个少女冷的发颤的肩膀，殷玄朔只是撇开目光，看向丛草深处，想着他自己也只有一件粗布短衣而已。]

[两名做宫廷打扮的侍女走上前，用吐蕃特有的动作向她行礼。殷玄朔看着少女回头跟她告别，有些不情愿的离去，忽然出声道]
等下……可以将这老头，送到最近的村子吗？

[当眼前的异族公主自报出名姓时，殷玄朔有些惊讶。即便是江湖人士也知道皇宫的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闺名不能被轻易唤起，他没有想到吐蕃的风气这样淳朴，少去中原繁复的礼仪教化，这里的生活变得如此简单。他干脆答道]

殷玄朔

[他安静看着那少女耍宝，脸上轻微一动，露出几乎没什么弧度的寡淡笑容。他看着她被一众婢子拥簇在最中间，听见她一句“真的要再见了”，殷玄朔抿了抿唇，终于郑重说出句]

谢谢你

[他看着少女一瞬间飞扬起的神采，轻轻吐出口气，想着原来这一声也不是很难说出口。少女乘坐的华丽舆车逐渐远去，殷玄朔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收起手心的珠宝，才托起老叟的身体，轻放在另一驾辕车上，木轮辘辘朝前，奔向最近处的村庄。]

[而后老头转醒，他陪着他又在吐蕃休养数月，才重新踏上返回中原的归程。至于那一截露出剑鞘的剑锋，他不知道孤山老叟有没有看见，只是两人都不再提起过。]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