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

==补戏 承平八年·春==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刚过去的寒冬千年不遇，入春已经两个月，秦淮河面的冰雪竟然才有了要消融的迹象。他时隔半年回到此地，少了花坊和春意的秦淮显得分外凋敝，江湖动荡向来与寻常人家的生计关联不大，可眼前的景象与龙混域举家搬迁一事却似乎不是巧合。】

【他趁夜走过东市，路经布告牌时稍微皱了皱眉头，上面还贴着几张陈旧的通缉告示，只不过通缉的是三盗，而他已经半年没听到过冥火僧的音信，这个人似乎彻彻底底地从江湖上消失了，带着那本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天书——连他师父也想得到的天书。】

【这里同样是半年前他们乘船离开的地方，他不小心往那个方向多看了一眼，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了，阿九离开时他没想太多，回过头才忽然发现，这半年竟是他十年来过得最轻松的日子。如果那天阿九晚离开一步，或者他早一些见到师弟，如今带阿九去东海的便应该是他。】

【他走进茶楼，选了最靠边的位置，点了一壶茶楼不卖的闷倒驴，在小二心领神会的目光中他自顾自展开师父的信。这封信他读过不下十遍，全篇倒背如流，龙混域对自家九小姐的失踪守口如瓶，江湖上皆认为他盗走了天书，故师父来信让他带回天书并不奇怪，他奇怪的只是为何师父会对天书有兴趣。】

【可惜，即便是师父有求于他，他已无法像以前一样去询问师父的用意，他于师门有愧，师父要的东西，哪怕不在自己身上，他也会想办法取来给他。】

【他落座没多久，信一字一句看过去方看到一半，就有人凑到他桌边，酒气熏天地询问能否和他拼用一张桌子。他及时将信收了回去，眼皮掀也不掀，只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笑得月朗风清】

别试了，不管换成什么样的脸，只要近身三尺以内，你就瞒不过我。

【来人肥头大耳，一脸富态，全身衣料出自上等，看上去该是个非官即商的大老爷，此话一出，那张富态的脸上瞬间不见了醉意，再开口连声音也有些细微的不同，尾音微微上扬，竟无端露出一点媚态。】

“哼！当我想试？若非你死活不说究竟哪里露了馅，我犯得着换上这么厚的皮囊么，真恶心死了。”

看你乐此不疲的，我还以为你喜欢得紧。

【花道常一撩衣摆在他对面坐下，手指肥得发肿了，端茶的样子倒仍是优雅，“哟，和心上人分开了还有心思和我斗嘴，都说我花某寡情，看来沈公子也当仁不让。”】

什么心上人，少胡言乱语。

【他动作一顿，继而又神色不变地饮起茶来，内心被“心上人”三字搅起的一阵波澜，便如同他所回避的情感一样，不提不想不问，渐渐的，它们会自行藏至看不见的地方。】

“我的易容瞒不过你，你的反常也瞒不过我”

【花道常目光中有一丝了然与狡黠，那是他等着人上钩时惯有的表情。】

【他再一回味，恍然忆起上次去见花道常，正是将阿九关在客栈的那一天，其后直到现在他们才再次碰面，花道常是从何得知阿九去了东海？不等他开口，花道常抚掌大笑道】

“总算反应过来了，若是以前的你，可不用我等这么久。很简单，我在金陵见到她了，你那位神秘的九姑娘自半月前就在金陵频频露面，真是想见不到都难。”

【花道常说着，挑眉朝楼下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们的位置倚靠临街的雕窗，他跟着朝外偏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皱了眉。】

阿九？

【空气中清冷的味道总让人有种他们只是短暂分别的错觉，这个冬天未免太长了点，江湖人聚散不求有期，恐怕他们都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再次遇到。来不及有其他情绪，更顾不上花道常那得逞的戏谑表情，他冷着脸下楼，不容分说将阿九拉至一边，压下声音不悦地开口】

为何还回金陵，不是跟家人去东海了么？

【没了龙混域，金陵群龙无首，这种时候若有人像上回一样前来劫她，谁护得了？幸好是他先看到，他心口一松，不去追究方才的怒意师出何名，抬手触了触少女冻红的脸，语气弱了下来】

住哪，我送你回去。

【直到这一刻他的神情才称得上冰消雪融，眼眸中泛着的笑意犹如春风，少女为他担忧自是没有必要的，殊不知通缉令上的画像正是出自彼时易容成画师的花道常，也不懂那人哪来如此多的恶趣味。可少女担忧的模样又莫名很合他心意，他不点破，带着人进了茶楼。】

既然四处危险，在哪都差不了太多。

【阿九寥寥几句，他便明白了个中原因，想来阿九与她兄长当初确实准备回家，可不料在金陵扑了空。师弟尚且知道龙混域搬迁至东海，慕家人反被蒙在鼓里，这若放在平时只能是一个笑话，他几乎可以肯定，龙混域出了某些变故，而且是不小的变故。】

【他看了眼阿九，心底已然有了决定。原以为阿九跟着兄长走他就可以放心，这位八哥却粗心地让妹妹在茶馆外等人，结果如今连龙混域也无法让人放心了，那么只剩下一个选择。】

上楼，你兄长见不到你自会进来找人，到时我有话和他说。

暂时不认识。

【他轻笑一声，不着痕迹地挡去了周围人的目光，再回到茶座，桌上霍然铺满一碟碟点心，花道常一双被肥肉挤成缝的眼睛向他眨了眨，以口型比了一句“不用谢”。他不予理会，将阿九推进单独设立的雅间，再吩咐小二把这满桌琳琅全数挪进去，花道常又要破口大骂，他却忽然俯身，附在耳侧低声说道】

想知道我如何认出你的？先替我查查慕家的八少爷。

【花道常消停了。门一关，茶间瞬间安静下来，他有很多话想问阿九，这些问题以前或许还能毫无顾忌地问出口，可有了师父的信，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过不了自己这关。得到天书可以用任何办法，唯独除了利用阿九。】

【他让阿九先吃，自己则坐在一边耐心看着，她那兄长虽然粗心，但和家人一起应当比和他一个外人一起要自在许多，怎么还越来越瘦了。】

你那天留下的钱物，我擅自换成了方便携带的东西，现在交给你。

【看了半晌，他在阿九碗边放下一只檀木盒，里面是一颗婴儿手腕粗细的夜明珠。方便携带为一个理由，这般大小的明珠极难寻得也是一个理由，他看见这颗珠子的第一眼，便觉得它的色泽像极了阿九的眼睛，只是这一层缘由，不说也罢。】

【乌衣巷，茶楼，靠窗临街的位置坐了两个人。这个位置当属茶楼里的上上座，凭窗远眺，秦淮两岸金陵砖瓦明明白白像铺开的一幅画，上上座周围一圈的位置沾了光，按理最少也应该是个上座，可其余茶客离得近的也隔了两三张桌子，倒像小二有意将客人往远了安排。】

“我去了北边几次，你的屋子空空荡荡，连杯热水也没有，越来越不像人住的地方了。”

【花道常今次恢复了本来面貌，干干净净一张脸，没有胭脂水粉，清俊的样子藏不住，八卦的嘴脸更藏不住。】

“事情都吩咐给我做了，你还有甚好忙的，整天不在家。”

没甚好忙的，我在阿九那住几天。

【花道常旁敲侧击了半天，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人堵住了。花道常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不敢置信，仰头灌下几口茶压惊，随后又贱兮兮地凑近他打量一番，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奸笑】

“好事将近，好事将近啊！”

总有一天，你会栽在这张无遮拦的嘴上。

【他未深想，其实不怪花道常对他和阿九格外有兴趣。他们相识八年，齐名三盗，可大部分馊主意都是花道常和冥火僧的提议，他哪怕对自己的事也是一副参与也好不参与也行的漠然，风花雪月四个字，与他没有关系，简直比冥火僧还要像个和尚。】

“总之慕九麟的情况就这些，至于再近一步的传言，到底只是传言，你如今跟慕家的关系可比我好，不需我多费口舌了。”

【他点头，目光一直看着窗外那条河，准备起身。花道常随他一道看过去，突然低声提醒了一句】

“两天前，有人想从我这套出慕家九小姐的消息——别让她这么随意出门。”

【大雨滂沱，众人脚步声轻得微不足道，他举着茶楼借来的伞，得以悄无声息地靠近。昨天阿九仓促逃跑的时候，头顶几乎冒得出一缕烟来，他事后思量几次觉得好笑，竟不知不觉拿着只汤碗出了许久的神，直到下午才还给厨房。】

【他不敢再像昨天那样步步紧逼，这雨势正见长，若又吓到人，她没头没脑地往雨里冲也不是不可能。伞举过阿九头顶，他们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他入春以来就不再穿氅子，没多余的衣服给她，此时看阿九打着哆嗦，他却碍于昨天的事，只能站在前面替她挡一挡风。】

你自己出来的？宵骨呢

【那座私宅只有那么大，住在里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从昨天到今天，他每次去院子走动都只见宵骨一个人。起初他没怎么在意，有一回回头快了一步，只见一抹粉色的影子飞快掠过墙角，头顶几乎冒得出一缕烟来，他方明白过来，阿九在躲着自己。】

为何躲着我，沈大哥吃人吗

【他原本想给阿九多一些时间，反正自己有的是耐心，但花道常的话像一块石头悬在那里，他担心阿九出来乱跑，更担心阿九是因为躲他才出来乱跑。】

【从前不觉得慕封鸣有多大能耐，如今他倒是愈发佩服起龙混域来了，别的不说，他与宵骨二人合力尚且看不住这小丫头，而龙混域却不仅将人禁了足，还一禁就是整整十六载，他们在如何对付自家九小姐的事情上，想必下了不少功夫。】

我看看

【雨声渐浓，这一隅天地也不能幸免，二人衣衫下摆很快就湿了大半，这样摧枯拉朽的暴雨天气，即便有伞，站在雨中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他抬起阿九下颌，仿佛丝毫未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阵脚，只细细端详道】

唇色发白，眼围发青，脸色潮红，不像起早的缘故，是整夜没睡好罢。

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回去，非得一大早跑出来。

【他递过伞，忽然躬身将阿九打横抱起，往茶馆的方向走去。眼下雨势太大，不方便回别院，只好先到茶馆一避，可路面上积水颇多，让阿九自己走难免要湿了一双鞋，想来想去，唯有这样最便捷，只是少不了又要接受花道常那厮无比八卦的注目礼。】

阿九，如果沈大哥——

【几道闪电划过天际，雷鸣声随之轰然炸响，恰好吞噬了后边半句话，他垂下目光，看了眼阿九沾着水汽的茸茸发际，半晌却是如释重负地一笑。也罢，答案都已经摆在眼前了，还有甚好问的。】

【屋檐下挤满了只躲雨不喝茶的行人，茶楼老板厚道，没叫小二赶人，众人见他们过来便自觉让开一道缝隙，他知道阿九脸皮薄，家里闹翻天的小姑娘一到人前却容易露怯，于是进得茶楼也由着她挣扎了下去。】

沈大哥说，这伞差不多可以收了

【阿九红着脸左顾右盼，兴许以为只要不瞧他就不会泄露心思，可进了屋那伞还搭在人肩上，一时显得傻兮兮的，他只觉啼笑皆非，正欲调侃两句，就见周围茶客也纷纷看向这边，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低笑，他笑意淡去几分，唯恐阿九恼羞成怒，连忙牵着人上了二楼。】

【二楼先前有几位喝早茶的客人，不知是因为天气不好赶在下雨前回了家，还是被谁委婉地请去了别处，总之放眼望去，整块地方如今只剩下花道常一尊大佛，正在那眨巴着眼睛等看戏。好在阿九曾经见过花道常，两人算是相识，他便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问道】

茶楼里应该备有毯子？取一张来，阿九受凉了。

“嚯！”

【花道常闻言双眼大睁，心底似有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脏话，想要送给他，可碍于阿九在场，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去取了毯子。他一边替阿九裹上毯子，一边听花道常和阿九套近乎】

“小阿九，这张毯子是道爷给你的，和你沈大哥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知道吗？”

“什么相好，这家伙见色忘义，喜新厌旧，始乱终弃，朝三暮四……”

打住，我们先回，你喝口茶再继续。

【听花道常越说越离谱，他直接撂下一锭银子，旋身带着阿九出了茶楼。金陵一到秋冬两季总是格外阴冷，乃至这倒春寒发起威来也丝毫不含糊，这几天他在别院亲眼见到宵骨如何照顾人，经对比才发觉自己之前在路上粗心大意的，没将阿九照料出毛病实属侥幸，便连路人眼光也不顾，坚持要阿九披上薄毯。】

【雨停后，大街两旁陆续有小贩出来支棚设帐，两人像是各有心事，直到走至别院大门，谁也没有再开口。宵骨昨晚察觉了阿九的异样，曾来问过他一个问题，他当时缄默以对，只取出袖中的梨花笺放在宵骨面前，上边仅有寥寥八字，出自蔡邕赋文，阿九笔迹，正是从书中掉落、又被他私下收藏的那一张。】

阿九

【他揉了揉少女的头发，忽然停下，面露难色地请教道】

宵骨若知道沈大哥害你淋了雨，定会赶我出来。

【他牵起阿九的手，在门上扣了三下】

若叫她知道沈大哥真想吃了你，恐怕就要天涯海角地追杀我了，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