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

文兴三年 秋

东方药
  这是一封财神贴。
  纸是白鹿纸，烫上密集的金箔，印是青蚨赤渍阁的印，此印一出，无论在朝在野，皆会给三分颜面。
  东方药行医多年，见过太多达官显贵，无一不是财大气粗，颐气指使，但往往到最后，都是一个个痛哭流涕，求天告祷，他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权势地位和金银财富在这儿，毫无用处。   
  他素来不喜欢以权压人者，若今日没这财神贴，想来还是愿意走一趟的。
  “快雪，送客。”
  拂袖转身，正合上矮竹门时，忽地听见那人说了两个字，顿时停下步子，折回细询。
  那两个字是——
  崔瑶。
  那人将因果细细道来，东方药未曾料到，不过半载分别，再见时，她竟已将自个儿造作成这般模样。
  命快雪收拾行装，仓促下山，匆忙之间连道衣也来不及换，至于旧怨，既已过去多年，阿草也无恙，何况当年崔瑶受人之命，又岂会真的责怪于她？
  乘小舟，顺秦淮河一路而下，再登巨船，生死之间，早将繁重俗礼抛在身后，撩袍下船舱，也不曾注意榻旁坐得甚么人，只知是个碍事的，便抬手拂开，夺了位置，口中倒不忘一句：
  “烦请让步。”
  握腕搭脉，眉凝成霜，不曾想当日好心为她调理身子，却酿今日祸患。徒手抖开针裹，粗细大小不一的银针横列，冷月下，闪烁阴冷寒光，指腹依次抹过，捻起末端最粗银针，直刺百会。
  “紫苏五钱、当归六钱、菖蒲三钱...”
  施针动作未停，同天争命，口中道来药材，吩咐船中人去寻，待念完后蓦地一顿，余光落向地上大小酒坛，指了其中一坛，道：
  “用那坛酒来煮。”

东方药
  船中明烛照得一室亮堂，虽行河上，舱内却稳如平地，偶有风透进，吹动烛火，惹得光影扑朔迷离，晦暗晦明。
  待扎下最后一根银针，鬓间俨是湿汗密布，长吐浊气，显出几分疲态，扶脉再探，情形已比先前乐观许多，借灯下复看，崔瑶原本苍白的脸上，已有了些许血色。
  确保人性命无虞，东方药终于分了寸心思，将目光落向了一直守在船内的人。
  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又有几分江湖人的气息，很难将眼前人同传说中的南方财神联系到一起，但越是富贵人家，越不会以一些表象俗物来证实，往往在举手投足间，方显露出与众不同之处。
  比如这艘三层巨船，案上的人鱼烛，腰间悬的阗羊脂玉，以及那一张财神贴，一颗三参百草丹，还有那崔瑶体内不知累了几载的内力。
  ——好大的手笔。
  如果没这些手笔，恐怕崔瑶早活不到他来的时候了。
  阿瑶...？
  闻得这句称呼，东方药惯来温润的面色稍稍有了松动，眉头略略一挑，心中对他二人的关系产生了好奇。
  “只要撑过今夜便无恙。”  
  “贺公子，在下有一问。”
  径直点破了眼前人身份，并无心兜兜转转，遂道：
  “不知贺公子与崔瑶是何关系，竟为她这般大费周章。”

东方药
  “当心。”
  见他面色蜡黄，呈气血虚亏之状，便料到有这一遭，故而早有准备，适时伸手一扶，助人稳了身子，而后又自腰间布囊里取出一瓷瓶，递予人前，解释道：
  “这是东阳草炼制出的丹药，可助贺公子调气。”
  至于贺岳口中那二字，东方药并未错过，以及后话中所藏的浓烈醋意，极具示威的动作，他权作没听见、没听懂、没看见，神色依旧淡然，甚至极配合的点了点头，附和道：
  “原来如此。”
  “在下与崔瑶萍水之交，相识不久，她未曾提起也是正常的。”
  总角之交，崔瑶倒是曾提过，但似乎不是眼前这位南方财神。不过倒也无妨，能以如此手笔救人，又不眠不休守了两日，这份情真意切是作不得伪的，崔瑶同这样的人在一块儿，也算放心。
  这是否就叫——
  傻人有傻福？
  思此无声一笑，正好时辰已到，抬手取下一根银针，借灯下观，只见针末端染上青黑，再取一根，亦是如此。笑意渐隐去，眸中复了一丝凝重，取下大半银针，以棉绸擦拭后放回针裹，仅留下几处大穴，提吊真气。
  再迟半日，神仙难救。
  东方药看向昏睡在榻，双目紧闭的崔瑶，脑中忽闪现她从前活蹦乱跳的模样，三天两头出入书院，喋喋不休，没个歇停，再看如今模样，纵见惯生死，心中也动了恻隐。
  “她的这些伤...是从何处惹来？”
  “病患之隐，医者本不该多问，但在下同崔瑶相识一场，多舌一问，还请莫怪。”

东方药
  听贺岳诉来事情原委，愈听愈是心寒，若非崔瑶此刻昏迷，东方药极想再狠狠扎上几针，让她长个记性。
  正说时，床榻传来微颤，转首看去，见人不安分地翻身辗转，双目却是紧闭，未有醒来征兆，竖指依次点过翳风、曲池二穴，教她安静了些。
  这厢刚罢，另头那人兀地行了大礼，遂伸手一止，道：
  “贺公子言重了。”
  本想救回人后便走，然此刻病情虽稳，但难保其反复，便准备多留两日。
  夜尽天明，晨曦自河面缓缓升起，洒落红辉，甲板上匆匆步声交叠，未几，侍女捧来刚熬煮成的汤药，拎起勺子左右轻搅，色泽正好。
  “喂她服下吧。”
  一番交谈后，东方药对贺岳其人，也大致了解上几分，“商人重利轻别离”，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势利、锱铢必较的人，何况此人年纪轻轻便位居青蚨赤渍阁的财神，其手段、心思定然极深，不容小觑。
  但至少他对崔瑶，却还算情真意切，便将日后之事，与其叮嘱。
  “我曾为崔瑶调配一味药酒，治其喉嗓病症，调理体内阳气过盛，却不曾想过，会有今日之局。如今她体内阴阳对冲，元气大损，需得静心休养，再辅以药石温补，少则三年，多则五载。”
  “刀口舔血，劳神伤体之事，能避则避，若再伤根本，在下怕也无能为力。”
  避之一字，说来轻巧，但东方药深知只要崔瑶还在皇城司一日，今天之事，便定会再发生，若是要她离开皇城司....
  除非陆定权死了。

东方药
  随引路侍仆离了船舱，迈出门后一瞬，余光扫过榻上二人，目光淡淡，却无言语。
  至宴厅落座，一夜劳碌，难免疲惫，托杯品茶解乏，待人前来。
  莫约半个时辰后，贺岳方至，不同于先才颓态，容光焕发好似换了个人般。
  承人谢意，彼此客套一二后，询道：
  “贺公子之后打算如何？”
  看贺岳这副架势，恐怕崔瑶得有一段日子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