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符街

=承平元年，春，补戏=

[六岁那年随爹娘搬到镇子上，展眼间也有七年之余。这些年里家中有了不少变化，譬如从城郊迁至城内，譬如屋舍由小变大，渐渐洗去了破落颜色]

[可许多事却是来不及的。就如娘时常坐在庭前一棵杏树下，搂住我的肩，一遍又一遍的说起那两个被鬻卖的孩子。又或者是我早已错过同其余女童那样，拜一位女先生为师受教的机会。爹对此从来不以为意，他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世间最要紧的是米油是钱财，而非那些不能果腹的天文地理。有时想想似乎也没有错，爹娘故里受灾，逃命途中卖去了一儿一女，若非那样的颠沛流离，兴许如今我该有一兄一姊。读那么多书，好像的确没什么用处]

[可我心中仍有些许神往，神往于途径书院时流传出的朗朗清音，神往于书卷笔墨上所描摹的许多故事]

[正是春风入万巷的时节，遇上日盛时便搬一张小凳子坐到后院，院门略开一隙。隔开一条街就是书院，远远还能听到学子读书的声音，随着细融融的风丝拂至街巷各处角落]

诶……

[捧着脸轻叹了声，又低头打起络子来。嫣红的绳子在指尖来回穿梭，速度不紧不慢，每一股都勾得七分紧，留下些许空隙来挑出别的花样]

[这份手艺还是随了娘，只是如今仿佛没太大的用处，只能打发漫漫时光，消磨这段春日里某几个晴光万里的午后]

[又打完一支如意结，手边的笸箩里已经堆了一片红，明艳艳的朱色，像极了书院墙角栽植的腊梅，隆冬最后一绺寒风吹过时扫下数瓣花萼，白雪红梅，是这条街上最雅意的风致。而那条道上时常走过的人，却是这片风致中更为耀眼的风景]

[“二姑娘，管家阿伯说腊月姑娘来啦，在小坡上等你去顽呢。”]

[连翘咋咋呼呼的声音乍然打破当下寂静，被她唬了一跳，手里最后一道结都差点打错。匆匆忙忙收拾了手里的东西，又拍了拍久坐后略起了褶子的衣裳，水绿色的裙袄十分厚实，却也是旧衣服了。娘总说要懂得惜福，过上好日子也不能忘了从前。是以家中过完年，便都换上了半新不旧的衣衫。此时要出去，也不似那些真正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还要系个帽兜，只将裙子弄平整了，从笸箩里拿了一根络子便出了门去]

[小坡不高，一点点路，斜斜朝上走。没几步就见着了立在数下的腊月，看她朝我招了招手，就提了裙子快步走过去]

你来多久啦？

[走近了才小声问她，嗓音细细，还压得低低的，仿佛生怕惊动了远处传来的读书声。我知道那些读书声里，还混杂这一个人的声音，清朗明阔，温润高洁]

[腊月家是城东买豆腐，家里的豆腐都从她家买，久而久之就与她玩到一处了。腊月与我不同，她一贯胆大，脾气就爽利干脆，在她跟前什么话都能说，当然也包括那一点细微又虚无缥缈的心间事]

我腿脚慢嘛，下回你早点叫我，我先出来等你。

[嚅喏着轻轻说了句，又被她的话引出无限思绪，不禁偏首眺望起远处那座白墙黑瓦的院落，连脚尖都微微踮起还不自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将这句诗翻来覆去的默念，好像见到一个高瘦身影立在窗轩之下，青衫磊落，疏朗分明]

[我没有告诉腊月，有一回她不在时我曾偷偷走近书院，彼时也是这首诗，他被夫子点名，将整首诗都背了下来。我听不懂字里行间的意思，却记下了一字一句。后来趁着与娘一道去庙里拜佛的机会，悄悄跑去问庙外头给人写字的林秀才。他同我解释了诗句的意思，又摇头晃脑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可我将他说的都记下了，也知道这首诗并非说得男女之情，只是腊月念得这一段，在长久岁月的口口相传中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些别样意味]

我听人说这首诗叫短歌行，讲的是曹操唯才是举，求贤若渴的心境……

[将林秀才的话告诉她，自己也是半懂非懂，此时又觉出读书的好处来。要是读了书，那董生说的是什么，我便都能听懂了罢？]

[瞥见腊月懊恼的表情，拉住她手安慰道]

别急，这首诗我听过的，都记下啦，回头我念给你听。

[腊月向来能干，这镇子上的事她仿佛都有见闻。随在她身侧抱膝而坐，听她说起董生的事，又在脑海中一点点描绘。他是京城人士，家道中落来了沧州，寄人篱下。听起来却像戏文中的落难公子，满腹诗书，踌躇满志。可我记忆中只有得那身青色衣衫，与他无意间回望过来的坦然目光。并未从他身上看出半丝惹人可怜的地方]

[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落到困境里，也依旧气度从容纹丝不乱]

[腊月在边上喃喃自语，被她的大胆逗笑，又忍不住捏了捏腰带上系着的络子。心想，若是将这个送给董生，他会不会收]

[应该是不会的吧]

咱们这样，不是已经很近了吗？

[慢吞吞地说道，又不住抬起头拿眼尾扫向书院方向]

还有寒食踏青的时候……他若出来，兴许，兴许是可以碰上的。

[娘一直说我生的不像她，并非容貌，而是性子。约莫较之娘亲又或是镇子上几家来往的小娘子，我的确不够干脆直白，所以腊月觉着这样的距离太远，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已经很近啦……

[身边的腊月站起，自己却没跟着起来，只是呢喃说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语，忽又被她所言一惊]

回京城？

[木然重复了句，有些恍惚的站起了身，腿上泛着麻，动作变得十分缓慢，一如此刻心情，木木的，有些茫然]

[又是一阵读书声由远及近，顺着料峭春风传入耳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时苦多……]

如果他真的要走，你会去送他吗？

[立在风口处，风丝兜头兜面的灌下来，将自口而出的一字一句都吹乱，虽是在问身边的腊月，更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董生要走，我会…更或者是我能去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