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海

【马匹渐行渐缓，莫寒伤势未愈不宜长途跋涉，何况马也需要休息，听他这样说，便点头下了马。】

【暮春渐热，暖融融的风吹在身上，草海一片碧青无垠，连绵远天，只觉心旷神怡。身旁男子青衫漫卷，姿态甚是洒脱。只是不知为何，见他立于光影之下的身量，总觉有些寥落。】

【想起什么，自袖中取出莫寒上回替自己包扎用的手帕，递与他。】

【那是块半旧的素白帕子，一角绣了几朵梨花。针功甚精，花叶翩然若生，可见用心。看得出是这他珍爱之物，纵然有些年久泛黄，仍是保存的极好。上面的血污已洗干净，现下完璧归赵。】

【看来他那天真是烧糊涂了，对自己做的事儿一点都不记得。只淡淡一笑，也不点破，随口道】

这手帕，是公子心爱之物吧。

【男子兀自出神，看他这样子，脑中便浮想起那夜的埙声，幽婉绵长。外表再冷漠，心里终究是有一方柔软。无意低声】

初晴。

【行于草海间，偶尔有蝴蝶飞过，颜色形貌俱与中原所见大不相同，飞过时身侧便伸了指尖轻点。总有几只环绕身前，大约是被绣袋药丸的香气引来的。那药丸还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胡闹，哥哥才特地炼的。后来就算见不上面，他也每年都设法将新的送到我手里，如今他一定等急了。】

【一只蝴蝶落在指尖，沐浴日光，羽翼扑闪间竟像带了淡淡荧光，凝眸看着不自觉一笑，总觉万物皆有灵性，虽不能言语，却是通晓人心的。抬了手轻轻将它推出，还是自由自在的飞着才好。】

【闷得日子久了，这一路又不太平，此刻天地广袤，日晖舒朗，只觉得难得的畅意。随意走着，蝴蝶向后飞去，便提裙半旋过身，正见男子目光投向自己，垂下头，回身快走了两步。】

【莫寒并非多话之人，忽然这样说倒有些意外，走累了便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并膝坐了，打算安静听故事】

公子请说。

抱憾终生……

【低声轻喃了这几字，世间遗憾大抵莫甚于此。一朝蹉跎，红颜枯骨，心底不免为那名唤初晴的女子惋惜。自己并不晓得情为何物，不过从前在山中曾见师姐一笔笔于师兄的绘像旁写下心悦君兮，一针针绣了手帕赠与师兄。绣帕这样的东西，是该送给心上人的。那么……莫寒是与那女子缘悭一面的那一个了？】

【人去才知情深，为何不及早回应，蹙眉疑惑间忽然通透……是了，那一对生死之交中的另一人对女子一往情深却求而不得，莫寒是怕挚友伤心才一直回避的。这人重伤梦呓中不断向那女子抱歉，想是因未达成她最后心愿而懊悔愧疚。】

【轻轻叹了口气，这故事里，他本是没什么错的，却一个人默默承担了这么多。略侧了首向他看去，青衫坐于身旁不远，远目而视，眉宇间的怅然悲怆长笼不散。这个人总是带着几分寥落，一影青衫隐下傲气与孤寂，让人觉得心疼。目光坦然与他而对，带了几分怜惜悲悯，柔声道】

故人已渺，但无论如何，若她在天有灵，也是希望公子平安喜乐，而非愿见你一直自责难安下去的。

【男子沉默许久，再起身时眉目已舒朗几分，不知方才一言是否能让他略宽心些。走了一会儿马也休息得差不多，便准备上路。或许因刚才一番话，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没留心走过的这块地面有些异样，只觉越走脚下越松软。】

【莫寒忽的一唤，顿住步子这才猛地发觉整个人在缓缓下陷。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心中不免大慌，下意识想抬步摆脱，另一腿却陷得更快。一个没站稳就撞在了莫寒身前】

啊——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这样。只觉得两腿像被吸住了，一点点不可控制的下沉。这一下听他的话，再一动不敢动，只乖乖站着。泥潭又不比水塘，眼看一寸寸没过，心里越来越怕。】

【手被莫寒握于掌中，多少有了几分安定。多少次了，危及害怕的时候，他总是有办法的。下意识抬头，这才发现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本能的想退开，可有刚才的教训一点也不敢动。只好垂了首逃开他目光减少尴尬，低声】

我们......会不会沉下去？

【被莫寒举动惊得一愣，一下睁大了眼向他看去，却是正撞上他墨深瞳仁，又下意识低错开两分，倒也不再像刚才那样躲避。这样的处境，再躲能躲到哪儿去。他手臂环于腰间，将两人本就贴近的距离拢得几乎再无空隙，身子有些僵硬。只听莫寒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传来，又莫名的让人踏实。】

【仿佛是第一次听这样丧气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复又释然，人非神，如何能与自然之力相抗，只是笑自己不知从何时起这样习惯于依赖他了。死么，好像过了刚才那一刹慌乱，也没什么可恐惧的。自幼无亲无故，不过苏佪一个哥哥有些放不下。摇了摇头，眸光澄净与他坦然而视】

我不怕死，我只是担心哥哥会难过。

【再有就是……睫羽复低垂些许，脸色微红，停了半晌儿，终是说了出来】

而且，我不希望你死。

【浓云夜幕下埙声幽恻，希望他少再伤怀。重伤高烧时梦呓苦楚，希望他拂散眉弯。远目怆然间提及往事，希望他心结得解。即便现下两人同陷泥淖，依然是希望他好好的。心静了下来，也就觉察他“沈姑娘”三字咬得有些刻意。不管他是否玩笑，自己这话坦荡说出来，也没什么可羞怕的。】

【男子身影远去，看着那横木愣了片刻，到底没有把湿衣服脱下来。若是衣衫不整毕竟尴尬，何况这破庙门窗皆损，四面透风，万一有人路过看到就更是麻烦了。】

【挨着火堆低下身，倚靠着一根粗柱抱膝而坐，这样烤一会儿应该也就干了。】

【火光映得脸一阵阵发热，迷迷糊糊沉下了眼帘，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将双臂抱得更紧。方才自溪边回来时吹着风就已觉有些头晕，像是染了风寒，唔，应该不会的，肯定是这几天太累，睡一觉就好了。】

【头脑越发昏沉，人像是又回到刚才的沼泽地里僵硬着不能动了，身子又分明不由自主的一阵一阵发抖。】

【隐约听见有人喊自己，是莫寒么......】

【无力应答，只是陷入更深的黑沉中。画面一点点清晰，真的又回到了草海的泥潭，被他护在怀里，两人不断下沉。他的气息萦绕身侧，无端端安稳下来，倒一点儿害怕也没觉得。】

【一声冷笑忽的打破静谧，仓促抬眼只见寒光凛冽，林霄举着刀自莫寒背后向他砍来。莫寒却是毫无知觉，尤是声音轻和的对自己说不会让你死......想像上次那样推开他，身子竟像被绑住了一般，再用力挣扎也动弹不了分毫，努力张口想提醒他，发出的声音却如断断续续的呢喃般无力】

莫寒，小心......

【额头上已急出一层冷汗，林霄笑得奸邪，眼睁睁看着锋刃挟了十分的力道就要刺中青衫】

不——

【一声惊叫睁开了眼，人也跟着坐了起来。莫寒的面容撞入眼中，尤未从梦境中回神，想也不想便一下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身体不受控制的瑟缩，愈发抖得厉害。】

【半晌，气息缓和些许，仍有些辩不明，试探着轻喊了一声】

......莫寒？

【过了许久，心绪才缓缓镇定，睁开眼，方是一梦初醒。慢慢自莫寒怀中脱离，坐直了身子，侧首去看他，傻乎乎的开了口】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差点......

【忽的一笑，摇摇头】

我真傻，是不是？

你那么厉害，救了我那么多次，哪儿那么容易让人算计。

【没了方才的温暖，仍是冷得厉害，两手环住双膝，脑袋沉沉的垂在膝头，只侧着脸。头脑混沌，平时不会说的话也就稀里糊涂的全说了出来】

可我就是害怕，怕你出事。

【梦境里的一幕翻来覆去，影影约约又觉得那人不像林霄，却也分辨不了许多。能分明的感觉到莫寒的气息就在身旁，心里便是踏实的，至于别的，都无意顾忌了。】

【再次被他揽入怀中，两人气息缠绕，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抬了眼望着他，也许是因为到了端州就该分别，心里终究是不舍，竟不再像以前一般羞赧躲避了，直愣愣的对上他眼眸。静静靠在他肩头，只想多看一会儿。莫寒吻在唇边，动作轻柔的让人留恋，听他所言却不觉一笑】

呵，你怎么也说傻话了？

你是堂堂冥教城主，我哪儿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言行有些不受大脑控制，意识却是清明的，将眼阖了几分，眼圈儿发红仍是笑着】

我从小就被人丢弃了，没有爹娘，也没有家。

除了苏佪，呵，也没人在意过我的死活。

【下山以后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也不晓得什么叫依赖。那几回差点儿死了，自己倒真是没多少惧怕的。沈陌的陌是陌上花发之陌，师傅说暮归是终有归处的好意，在自己看来，除了自欺欺人，哪儿还有什么意思。睁开眼，认真的看着他】

而且，等见了哥哥，我就该跟他回江南了。

【沉默半晌，终于把心底最后一丝惦念也说了出来】

莫寒，我们以后大约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说完那句话，明知自己不该抱有期望却仍是那样想听他的回答。莫寒的反应全然出乎意料，平日这般隐忍冷静的他，怎会一下这么激动。回不开道？稀里糊涂的摇了摇头】

你要让我入冥教？

【下意识的拒绝，却在听完他后半句话愣住。给我一个......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莫寒的眼睛那么明亮，仿佛能照穿一片混沌中的自己。他的意思，我应该是懂的，可是心里却有些不敢确信。闭上眼，一声苦笑】

莫寒，你瞧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可是，不要叫醒我。】

【越来越冷，环着膝头的手又紧了紧。火光闪动，睁开眼，先瞧见了破窗外的浓墨夜色，乌沉沉的好像没有尽头，好冷，好想晒太阳。脑袋里嗡嗡一片混乱，迷迷茫茫的仰脸去看莫寒，他怎么又皱眉了。】

【他的语调仿佛有些气恼，耳边的声音陡然变高，连着两声震得人更蒙了，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直到莫寒修长的指端触在脸上，才多了两分清醒。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这才发现，那一双乌漆深邃的瞳仁里也正映着自己。那一字一顿，听得分明。】

【像有热雾模糊了眼睛，可是心里漫涌的却是说不出的欢愉，眨着眼想驱散迷蒙好看清他，却有水痕滑过两颊。能感觉他的呼吸扫过，真切得分明。脸是滚烫的，手是冰凉的。伸手抚了抚他眉心，终于咬咬牙说了出来】

我......

也不想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