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城

——承平四年 冬——

客串 招摇撞骗臭道士

【年节将至，街市最是熙攘，过午的日光似蒙了油纸一般浅淡，虽不烈，却足以令呼啸的穿堂风削减去几分迫人的寒凉，人在底下晒着，时辰久了还能生出暖意来，真是好不惬意。】

【打量半天特地寻了处挡风口，斜对城中大名鼎鼎的保安堂，风水恰是独好。依着石墙放上一顶矮几，一把木椅，身子懒懒往那一坐，旁侧再竖块写有“包治百病”四个浓黑大字的幡子，捋平了旧道袍上的褶皱卯足劲喊出成调的吆喝，霎时引来许多人驻足】

瞧一瞧，看一看诶——独家研制的金戈神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喂——

【一手捻着花白胡须，另手捏着个精巧的小瓷瓶儿举高了好让人看个仔细，一双眼眯出几分煞有其事的意味来，眼风不怀好意地往人群里搜寻起冤大头，倏然“咻”地亮了亮眸，一脸褶子堆成笑，赶忙招手唤住一衣着光鲜好奇张望的中年妇人】

这位大娘，来来来，今儿金戈便宜卖喽，买二赠一！

【乌目贼溜溜转向她，端出十二分亲切与唠家常般的架势，起身凑近人附耳开始吹嘘】

不瞒你说，贫道会看面相，我瞧你面色郁结，猜测大娘你大抵有难言之隐罢…

【见人身子一颤，愈是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眉飞色舞道得天花乱坠】

无妨无妨，这金戈有壮阳之功效，包你家男人服用后生龙活虎雄风不倒……城西的王员外你可知？近花甲的年纪前些天又纳了门如花似玉的小妾，他可是我这儿的老主顾……你说这药好不好？

【这世上耳根子最软便是妇孺，干了十余年卖药的营生也已练就一副惯会察言观色的本事。妇人眉眼间显然流露迫切，未等她开口询价便瞅准时机先行一步“退让”，自要令她被宰也觉得万分窝心】

这样吧，我看你面善，这金戈原本三十两一瓶，今儿我五十两卖你两瓶，还附赠一瓶！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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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套路自在人心，瞧着妇人嘴唇蠕动两下，一袭面将红不红地看来两眼，自然猜测她下一句便是要甩银子带走两瓶，霎时舒坦得不由捋了把胡须，肚里一副算盘珠子拨得砰砰响——今儿真是出师便捷，几句话的工夫就大赚了一笔！】

【清风徐徐吹，冬日里好似尝到了春风拂面的快意来，从旁侧药箱子里取出三瓶药丸正欲用布裹包个妥帖，余光里忽地莫名添了道人影。本无暇顾及旁的，但见他凑近那妇人就是一通窸窸窣窣的耳语，离得近了那话语便乘风钻入耳膜听个一字不差，听不见倒还好，一听见立马让人青了面，两眼怒目而睁瞪向那砸场子的小娘皮】

去去去，哪儿来的臭小子，敢在这儿胡说八道！

【不买还拉倒，大不了不理会，可他青天白日的净说些污言秽语，矛头还直指向自个儿，要那妇人登时眼光殷切起来上下逡巡个没完。那架势，好似我成了案板上待宰的肉，正被她咽着口水寻思从哪下口才好——这能忍？】

【视线触上她投递来的眼波，臂上瞬时激起一层鸡皮，被人看得心里毛，一时却还念着做这妇人生意不好发作，唯有把帐都算在那少年头上好一通回嘴】

我看呀，还是小哥你硬朗，面若桃花貌赛潘安的小模样可不是哪儿都寻得着，今儿这大娘遇见你算是一桩缘，倒不如我顺水推舟送个人情，金戈收大娘你一瓶价，回头找这小哥哥试试药效，好的话再来买啊！

【爷爷混迹江湖几十年可不是白混的，今个儿不让你瞧瞧姜还是老的辣，改日你这小毛头还会欺到你爷爷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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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一席话毫不留情地奉还回去该要他知难而退，腰杆子便立得笔直还往前挺了挺胸，一副“我看你怎么着”的表情斜眼睨他。俗话说得好，输什么也不能输了阵势，况且这幡子上四个赫然大字就杵在一旁，牛皮吹饱了不好被识破，左右也是自个儿地盘上闹的事，万不能被一小毛头占去上风。】

【吹胡子瞪眼等着他急得跳脚连声求饶，满怀期待盯着那张面，未想越等越焦心。他好似全没听见那番冷嘲热讽似的，仍是顾自气定神闲嗑着松子，一双眼似笑非笑让人瘆得慌，待他眼风睇来并一句反诘，不明为何竟要心虚了一虚。】

【深吸一口气，歪了头用根手指对着他就想破口大骂，余光扫过摊前聚集愈多的人群饶是生生忍下，抖着手忿忿道】

你你你…分明是你先意有所指地打我主意，此刻还问起我来了？

【他一脸无害的模样教人看了以为是我欺负的他，平生头一回尝到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儿，又气又懊悔今儿个出门前怎就没翻翻老黄历写没写诸事不宜。】

【嘿？砸烂了摊子就想跑？目光捉住他退出人群的影就想上前拦住，身子却被矮桌和人群挡了个严实施展不开拳脚。他一走，那如饥似渴的大娘更是殷切，眼见一众看热闹的推搡着她朝自己凑来，吓得连退几步抄起幡子药箱，安慰自己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就想走为上策。】

【一个仓皇回身迈步要离，身后忽又传来他一句嘲，抬起一半的腿抖了抖——这话说得忒直白，要是个男人还忍什么忍！心一横琢磨着今儿还走不成了，不跟他吵个高下就是怂啊！于是落脚旋过身，丈量了番与他之间的距离，卯足了劲儿就想冲上去一顿胖揍。】

【这不冲还好，一冲得急却没看清脚下，先前那顶小破椅就孤零零立在路中间一动不动，这回愤然一跨步恰是绊在它后头，另腿还来不及往前送，整个人便呈狗啃泥的姿势朝人扑去。】

【说得确切些，真真是天要亡我，眼见着那大娘娇羞的脸越来越近，松开双手就想去挡一挡这烂桃花，宝贵的药箱“哐当”摔在地上不说，待到尘埃落定时万分悲痛地睁开眼看，却见自个儿压着她趴在地上，好一个欲说还休的姿势……还不如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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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粉味儿迎着大娘灼烫鼻息扑在面上，又携排山倒海之势晕得人将将要背过气去。一屏息，双手撑她两侧直起身子，顾不得去揉磕疼的膝盖，忙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退开数尺，待到起身立定时直着脖子干咳出一记，捋平道袍便自觉将君子气派做了个十足。】

【再一回神，哎哟妈呀，小药瓶愣是散得乱中有序，由自个儿为轴花瓣儿似地滚作一圈，横七竖八的模样好不恣意。一张老脸霎时苦了下来，斑白须眉颤颤抖抖，眉心拧出一道沟，抬手就是一阵掩面长叹，待到觉察那小毛头捡了一瓶去，才记得匆匆忙忙俯身去拾。】

【抱起药箱挤在胳肢窝，另手将药瓶重又码放整齐，行至他跟前时理直气壮摊掌到人眼皮底下示意归还，见他不动，又抬起下巴补了句尾音拖长上扬的“嗯？”】

【两眼死盯着他不放，但见他一本正经捻药近鼻一嗅，以为这小毛头又要使什么花招，故伸手便要去夺。】

【洗得泛白的衣袖堪堪于虚空中划出一道弧，未想他一句话就将动作定在半路进退不得——姑且有些医道？他竟是懂？】

【若说这金戈未添什么精贵药材，肉桂杜仲那些个益补元阳的寻常物事倒是不少。五十两三瓶的小本生意，若用了鹿茸虫草还不得亏得爹妈不认，心念里忽地生出一丝不是滋味儿来，既为他一眼识破而不甘，又为这寥寥大半生的怀才不遇而欷歔。】

哼！你…你懂什么！

【心口不一犹自作番不屑样，长袖一挥一把夺过小瓶放回药箱，忿忿然背过身就回去收拾摊子再不搭理他，路过那大娘时没好气地撂下一句】

老道我心情不好，这药不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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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天光西斜，好一阵闹腾归于寂寥时，日子竟也懵懂溜去半日。】

【云絮里染出几分颜色来，燎了火般烧得半边天红透，夕阳勾勒进青石板路的罅隙中一路绵延，破旧的道鞋踏上，便好似走出了一缕天涯不归人的意境来。】

【一手攥着连接药箱的肩带将糊口的身家背得牢靠，另手握紧那副布幡，蒙尘的竹竿随摇晃身形一道于虚空里顿促，似船篙划过红河，却是过往无痕。】

【身后那小毛头犹自誓不罢休废言着听不进的话，道理我都懂，只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叫“不吃嗟来之食”。浮沉江湖年岁一长，有得意，自也失意过，彼时的满腔热血被世故磨得圆滑，磨得仅剩薄薄一层齑粉贴在心头，世态炎凉看得越多，便会抖上一抖散得更稀薄。至如今执着也无用，若说还有何物撑着脊梁熬下去活，便只是身无用的硬骨头，冠个好听的名叫“尊严”，道得直白难听便是“死要面子”，人活着，要区分于畜生，总归得有一处不能放手。】

【我老道虽医术不济些，好歹资历深厚，仍配得上要那保安堂的掌柜道声“前辈”的。寄人篱下打下手如何使得？若他收留我，免不了被世人称赞一片善心不计前嫌，若他不留我，也无碍于继续做开门生意。左右他都吃不了亏，倒显得我答应了便是软骨头似的……这小毛头看样子是和保安堂一个鼻孔出气，虚假的很。】

去去去，别再跟着我了！

【挥袖再是一赶，才好不容易将人留在身后。】

【这世上又不止镇远城一处能卖药的，明儿我定去掐一掐风水，寻个比这儿好百十倍的地去开财路，就不信了，这荒唐世道聪明人要比愚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