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寒尽不知年（开封）

春日里无端添愁，瞧那街边所植的柳也不合眼，便也归咎于那纷扬的柳絮，怪它无端乱飞。

我还是携了一把剑出来，因坊中人持剑多过持刀的，免得有人往那一柄春水刀上打量。至于我那剑法，是陆大人说过不必再练的，可我出手又何须刀剑？袖间襟上自挂有盘龙丝和菩提血，还不必在刀刃上染血。

随小二登上酒楼的木阶，每登上一阶，心里便紧上一分，我常在街边的酒庐打酒，顺便夸赞庐边西施姿容妙绝，没准还能多给我打一两酒。我是真穷，我记得上次来这等富丽堂皇的地界，就不是我结的账。

若是做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我手头会不会阔绰点？怕是不会，我给自己推演过一盘，纵然有座金山在眼前，怕也是水中月。

待我撩袍落座于侧，一眼望及美酒珍馐，忽而发了声叹。

“有消息了吗？”

饮乐时最易思及故人，若这桌上是一壶清茶，也许会换上一句说辞，悬在心头的事却未必会改。我与他相识，便始于“消息”，至亲至爱之人的消息。

十里秦淮，若当真从那里闻着些消息，该是喜事还是悲事呢？我也愿再寻着她时，她是养在富户人家的客卿，不必流离，不必为生活所迫。可是现下……哪怕这等流离和为生活所迫的消息都没有，如何希求过多？

酒盏相碰，那一声脆响映在耳里，心头又闪过一念，饮尽杯中酒，也笑而向人。

“丰乐楼就在京畿，去过自然是去过，不过——可能是我说错了话，也没问出什么来。”

可能还是因为捉襟见肘，虽有官禄，一半散在了酒肆里，一半散得无影无踪，能在钱袋里稳稳落住的，也就够在丰乐楼里听个曲儿，打听人估计还得追加些。

“每年我都会往灯会看看，因为她喜欢这些。我之前给旁人推演命数，那时候便说过一句话，命是定的，运有时不是，也许命里无相聚，运中有相逢。”

拐这一字当真刺耳，哪怕我不食官俸，眼下也会一顿。

“当年我们经手过一桩案子，连连查了几日，最后姑娘们翻供了，一句心甘情愿，倒是想给他们做主也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官府大多管的是明面，暗地里的蝇营狗苟，哪怕是天罗地网也罩不住。但凡遇着些喜欢书墨的书生，总会劝人习文考取功名，经义里的圣贤之言，足以让他们成为一个好官，一任太守和知州，总会移一地风气。

“寻得着寻不着的，我这几载已然看开了些，就怕最后寻着了，眼前人恐非心中人了。”

心中人，便是小园香径里逐蝶的少女。若当真告与我，这酒楼里的丝竹声便是她所作，佳人近在咫尺，恐我不忍揭开那一道若隐若现的珠帘，相诉的第一句话都会梗在喉中。寻是一个漫无边际的目的，便也生不出一段枝桠、与今时今世相连，更莫祈求开花结果，照彻在将来。

我瞧我与诗文里薄情寡义的书生也差不多，或许五年前，七年前，我也会无所顾忌。只是世道弄人吗？早就是非难辨了。

“太乙观——会稽山也是钟灵毓秀之地。听闻观中真人大多不愿下山，就是不愿沾染这些凡尘俗事，薛某岂能带着这些细琐事，上山去扰真人清修呢？”

“好好好，能给卦金的地方，我倒是心安了。”

酒盏里映了人一张笑面，绍兴人杰地灵，我想除了能喝一盏日铸雪芽，还能挑两坛花雕酒回去。只是早年便有意往荆湖路去，修铸春水刀的事不敢委任他人，往后又是闭关几月，取各家暗器所长，将新制暗器名为菩提血。我想我这条命，早就卖给皇城司了。而荆湖路春日的杨柳，恐是近几月都不得见了。

“他们我暂时还不认识，那凡人一生，必有所希冀，兄台呢？”

我只知晓一把拂尘如云如雪，那是道人才有的仙风道骨，我这一生与酒、怨、愁苦、流离交缠，与他们的傲骨难论。可到底人食五谷，沐于红尘，在他们得道之前，我确实也可如现在这样拍一拍道人的背。

“我当年也给人看过卦，可看得出来？”

我这是红尘俗愿，而他不是。

“那你与我一样，又不一样，虽然寻找的都是过往，但是真相——是必须现世的。”

尾音里尤藏了恳切，半是出于本职，半是为了这一份因缘际遇里知交之情。谈话间便忘了佳肴美馔，恐我一年中都来不得这等酒楼，竟然觉得街口的面摊更为合口，热面热汤烩着卤。可是酒便不同了，是不是好酒我一口便能尝出来，毕竟酒也是我老友，与眼下按在桌上的剑、收在集英堂的刀一样。

“你且放心，日后我若查着些线索，会多查上一层再告诉你，亲者，情之至，怕你误事。”

再多也不赘言，有意结了这回的账，毕竟欠了情分总是难安，可钱袋又空了。果然，世事总会有让人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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