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道

承平元年  春

【自上次在古榕林受伤昏迷，醒来便在这个地方了。起初几日神智都还模糊，清醒的时候不长。好容易今日精神好了些，坐起身细细打量这屋子。房内装饰雅致，亦不显太过酸儒。说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大宅，又不见奢靡浮堆。】

【没一会儿便有侍女端了药进来，见我已能起身也是惊喜】

“姑娘醒了？”

【向她微笑点了点头，行动仍是不便便由着她服侍喝了药。才淑过口，却听门外有人招呼】

“一一姑娘来了。”

【隐约听得门外一声半句“城主”“洪崖洞”，那现下应是还在广南了。听语气，仿佛也不像是这城里的人。朝方才送药的侍女看去，却见她也是一脸不知犹疑。似纠结是否要让来人进来，又不知该如何向我介绍。】

【倚着软枕直起身子，人家地盘的事儿也不好掺和。便静等片刻，看要如何发展。门外清脆语声方落，门外已有人将门推开，阳光透门而入，隐约可见门外一袭红影。】

【转瞬间红影已进了屋内，面上蒙了纱，瞧不清容貌，唯见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虽不可知其年龄，但听声音应是与自己差不多的。却听她眉眼弯弯，笑问了这么个问题。】

【一旁的侍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既不知该如何向我介绍这姑娘，亦不知该如何答她的话。正为难间，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下去。】

【待侍女收拾了药碗推出房间，重新掩了门。方向那女孩道】

姑娘坐吧，我姓沈。

【她一派爽朗，眼神更是纯净。虽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她是什么人，但她这性子却叫人难得不亲近。】

【那姑娘明朗如骄阳，笑容自若，闷了几日乍然见到她，倒觉得心情也舒展了不少。见她并不见外，已大大落落道了姓名，便微笑答道】

好，一一，你唤我暮归便可。

【想起自己尚在调养，一脸病容落在她眼里只怕也是失礼。她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将带来的糕点递了过来。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倒是难得一见的江南糕点。整日喝药，嘴里也是苦惯了，加之一一性情随和，便拈起一块送入口中】

谢谢你，你手艺真好。

【她这般热心，倒叫人不忍拂了她的意。只是身子尚虚不敢贪食糯米之类吃食，又用了一块便含笑倒了谢。将糕点搁在床边小几上】

多谢你的好意，我留着慢慢吃。

【听她刚才那样说，莫非并非本地人？但见她一身红衣红裙，打扮颇有异域风情，一时有些疑惑。初见之下，也不好过多打听。柔声道】

是啊，广南少见这类糕点，日子久了倒是真想念了。

改日待我好些了，也试着做给你尝尝可好？

承平元年 春

【这半个月多数时间都在休息，这会儿入了夜反倒睡不着了。信步走过水边树林，夜风微微有些凉意。因一场误会送了半条命，与苏佪约定的时日耽搁了这么久，心下虽然焦急，但终究为人所救，还是得当面向这里的“城主”道个谢才好。】

【可这里……究竟是什么个地方？自醒来便曾向身边照料自己之人询问，却皆是缄口不言，只说奉了“城主”之命。观其唯喏之态，这主子八成是个令人畏惧的严苛之人，是否便是当日隐约所见那青衫男子？】

【这些日子与其说是自己心甘情愿等着当面向他道谢，倒不如说有几分被禁锢在此的意思。侍女护卫待自己极是客气悉心，却轻易不多吐露分毫信息。每每自己走得远些，便会被礼貌“劝”回。眼下除了知道这地方叫“不开道”，旁的便一无所知了。不过，若是他们当真有什么歹念，大约也不会留我至今日了。】

【摇摇头撇开思绪，仰起脸去看月色，却为满林梨花所吸引。片片朵朵，在银辉下洁白胜雪，如春睡朦胧的美人。这儿的城主难道喜欢梨花？花朵儿如雪般轻旋而落，拂扫过面颊，细碎酥麻的痒着。抬了眸，静视着漫天飞扬的花雨，缓缓伸了手。自己本是不大喜欢梨花，此时风清月明，却别有一番风情。花瓣落入掌心，绵腻轻软。敛眉细瞧着那点点皎白渐次吹散，不觉微露了笑意。】

【夜幕如洗，月影清辉下，林间竟有繁星般的点点流萤萦绕飞舞而过。闷了这许多日子，见了这些灵动的小飞虫也甚觉欢喜。既见四下无人，心念一动，便跃身而起。掠旋过林间，微凉的风将裙袂拂的翩飞，花亦落了满衫。】

【梨花未眠，伴着流萤点点，璨若雪落星河。掠身于其间，裙袂纱披随风摆曳，拂过枝梢更带得花叶漫散。踩过树枝借力，几个辗转蹬踏，吐纳运气间内息已能自如挥洒，看来恢复得差不多了。因高临地面，视野也开阔许多，凌空伸手去接小巧的萤火。这些日子出入总有人跟随，难得自在的时刻，甚觉舒心。】

【正兀自凑趣，忽的隐约传来些许乐声，凝了神听去，声音愈渐清明真切。知晓有人来了，略一惊，旋即反身落在一杈树梢上，借繁茂枝叶遮掩住行迹。这不开道这样大，不晓得所来何人，况且自己终究是客居于此，还是不要惊扰旁人才好。】

【往树干边倚了身子，想等那人走了再回去。却不意埙声幽宛，愈发入了心。】

【月夜朦胧，曲调就这样沉缓的升漫而起，越显林间寂静。那调子并不太陌生，仿佛是从前在江南听过的……伤别离？江南丝竹自之绝妙不必多说，却总有些温柔水乡的矫柔之态。如今耳边这一曲却是别有不同，格外哀恻悠长，听了半晌只觉这春夜的风吹在身上也凉了许多。】

【吹埙之人，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吧。声声如诉却又偏偏宣泄不尽，音色每每宛转，总生生将心绪压抑而住，不知是不忍回忆抑或是不敢面对。虽不曾经历过这般情伤，心底不自觉生了些许悲悯，总希望这个失意人日后不再如此伤怀。】

【一时分了心神，没顾上旁的，裙尾不知何时被树枝绊住。一动不动的呆久了，身子有些僵，等回过神来，低了头伸手想去扯那长裙。没瞧清足下一片黑压压的树枝，才一动便踩空了。脚踝一扭，整个人失力滑倒，下意识呀了一声。慌乱之中再想去抓凭什么却是来不及，倒仰着身子直朝下栽去。】

【这树枝离地面少说也有三丈多高，风声挟着裙摆翻动的声音响在耳边，只觉得下坠之势越来越快，心道一声糟了，惊惧的闭了眼。】

【下坠之势猛然一阻，腰身已被人揽于臂弯之中。恍恍惚惚，直到落了地才睁开眼。这一下，正撞入一双墨色幽瞳。疏朗清俊的男子，眉宇间有些冷然，眼光却深得好像要把人沉进去。惊慌尤未退去，一瞬又涌了说不出的意味，只觉心比刚才更乱了】

我……

【半晌听他问了这问题，不知该如何回答。似乎该向这人道个谢，又觉略窘，难道要说谢他刚才的“救命之恩”么。脸上微热，方才实在太失态，这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低垂了目光，无意间正瞥见他手中拿着只陶埙，看来自己打断了他。复行了一礼，语声清和】

只是随意来此走走，无意惊扰尊驾，抱歉。

【正起了风，梨花簌簌洒落，青衫于夜风中翩然漫卷，颇有魏晋风骨。青衫……古榕林的画面闪过脑中，是他？下意识抬眼向他看去】

不知尊驾......

【目光刚一落到他脸上，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乱，赶紧低下头。他就是这里的“城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又为何会在这里？一时问题许多，又不知从何问起。何况在人家的地盘上，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着实出格，方才他语气已有些冷然不悦。便只默然垂眸，不再多言。】

【闻言更是窘迫，方才......竟都被他看去了吗。自幼久居山中，除了苏佪等寥寥数人便极少与人相熟，更是鲜在人前流露情绪，方才那自如失礼的样子让人看见实在......不觉有些羞恼。敛裙行了一礼】

多谢城主关心，早已无碍了。

【夜深了，连流萤都散了去。月色被云掩了，林间愈渐乌沉。一时静得只有流水泠咙之声，不闻其他。两人这样站着，觉得有些尴尬。不知为何，面对这人竟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捋过耳边一丝碎发，打算先行离开】

不早了，城主奔波辛苦，早些歇息吧。

先告辞了。

【说完便打算先回房去，垂下的眼眸中有几丝逃跑似得慌乱。正要迈步，足踝却不受力的一软，是刚才在树上扭了。失了平衡，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往旁边歪去】

唔......

【又是那青衫男子及时将自己扶住，才免于摔得难看。这一回却连他的眼睛也不敢看了，只低着头。不过转刻之间，已连着在他面前出了两次丑，脸上热的烧起来一般，愈发垂首。夜这样黑，这尴尬的神情应该不会被他看见吧。】

【他似乎是笑了，极轻。语声温和如风，下一刻，身子一轻，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他打横抱起，脑子里只是空白一片。几乎都算不上认识，又是夜深人静，虽知这样实在不妥，可一来有了刚才的教训，万不敢再逞强，生怕再出什么笑话；二来，也是懵然中下意识的无法拒绝抵触。他步履沉稳，穿过月影梨花，只余一道长影。】

【他比自己更熟悉这里的路，至将自己送回厢房。脸上发烧似的又红又烫，心也跳得愈发紧，再也不好意思独处，摇了摇头】

没有。

【将小腿也往回缩了缩，语气带了些慌措的催促】

城主还是早点回去吧。

【一觉睡得极轻，天还未亮透便已醒了。坐在台案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过长发，耽搁了这些日子，既然那城主已经回来了，待会儿去跟他当面道个谢，也好告辞去找药罐子。迟了这么久，连个信都送不出去，不知他要急得怎样了。】

【晨光透了窗格寸寸延伸，外面也渐渐有了些响动，应该不算太早了。起身活动一下，还好昨夜只是扭到足踝，并不严重。休息了一晚，现下行动间倒看不出什么。】

【转过亭阁，停在一处清幽雅逸的宅院外，应该是这里了。四下环顾，只觉这不开道地广人多，此处却别是静谧。看来，这位城主似乎不喜欢热闹。转念间已走到门前，想着是否该遣人通报以免打扰了他，先有人端了水盆出来。】

【与那人擦肩而过时无意一瞥，却因盆里殷红愣住了。他受伤了？不知严不严重，便将随身带着的小巧药瓶子取了出来，苏佪给的伤药效果极好，或许能用得上。】

【那人两手端着水盆，无暇顾及关门，风一吹，虚掩着的门便开了小半。仍是打算敲门，却见他正独自费力的缠着伤口，口中咬着纱布一头，像是包扎完了正在打结，略迟疑了一瞬，轻声道】

我来帮你吧。

【随手将药瓶搁在桌上，在他旁边木凳上坐了，伸手替他解开缠成一团的纱布打算重新包扎。听他这么问，略一愣，往那药瓶瞅了一眼。苏佪的药瓶子一向......风格独特，可能引起他注意了，也没多想，随口道】

家兄给的。

【注意力一时都在他的伤口上，拆了纱布，伤处虽是清洗过了，但他自己只手上药到底没有擦匀。拿了那药瓶又替他敷了一道，方才细细缠好纱布，收尾轻轻扣了个结。】

【听他道出苏佪之名，一时愕然。大哥一向交友广泛，不想还有这么个冷峻清拔的一城之主。能根据这小小药瓶便一眼断定，他跟大哥必定交情匪浅。待听到莫寒的名字，心里却是一怔，不是因为苏佪，而是......。掩过一瞬异样，答道】

原来莫城主是大哥的朋友，这倒真是巧了。

【细想想也是有趣，自己在这儿待了这些日子，今天才知道他竟是大哥的朋友，不觉莞尔笑道】

苏佪与我结识于幼年，因那时投缘，他待我又极亲厚，故而以兄妹相称。

说起来，我也有两年不曾见过大哥了，所以还无缘听他提及城主。

【莫寒随后问起来意，便温声解释道】

本是前些日子约了大哥在端州相见的，故而来向城主辞行。

【随即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还要多谢城主这些日子收容照拂之恩。

【这邀约倒是突兀，下意识道】

城主不用留在此间主持城中事务吗？

【这一反问既不算拒绝也不算答应，自己倒是也被自己弄糊涂了。潜意识里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随手将那药瓶子收回随身绣袋中，且看他如何打算再说。】

【他这番话说的倒是让人无从反驳，药罐子显然不至翻了他的不开道，不过已是晚了这么多了，也只好如此了。点点头】

那么，还劳烦城主先遣人给他送个信，以免他担心。

【想了想，又道】

城主有伤在身，也勿要太过劳心才好。

===结。

承平元年  秋

【在不开道呆久了总免不了有些无聊。午后城中寂静，没什么睡意索性出来走走，绕过流水回廊，也不没打算跑远。这里这么大，不过一向好静，多数时间待在自己房中倒也不觉闷。】

【广南暑热，入了秋也未觉些许凉意，仍是潮闷闷让人心烦。偶有残叶飘落水面，点起圈圈涟漪，这日子过得越发像被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闲人了。想想自己都奇怪，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跟着他回来了。】

【静待了一会儿，便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别是哪里着火了。回身快步寻去，沿着廊子一路到头，只见小小亭阁里一个粉色身影，拢了盆火正一张一张往里丢着什么纸张。中元节不是早就过了，大白天......给谁烧纸？】

【那女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烧着烧着就烫了手，走近了才认出这是上回带自己去忘川的柳姑娘。还托她给大哥送过信，虽是没送到，终究也是感激她费心的。略弯了唇礼貌道】

柳姑娘。

【见她两眼有些发红，难道是在凭吊什么亲人，本不打算打扰，却是无意瞥见了那卷轴上的人。画纸四角已有些残烬，可纸张当中之人依旧神采英奕，姿容儒雅。这画的……是莫寒？不想她画技竟如此巧妙，画的比莫寒本人还好看几分。不过这身打扮倒不太像莫寒寻常穿着，更像个书生。不明白好好的画，为何要烧了。】

【人家的私事也没打算多问，见她手指烫伤，便道】

伤的严重么？我去帮你找药。

【画卷终究被火苗一点点吞噬殆尽，只余一盆灰烬。既然不是起火，也便随她一道在旁边坐了，向她柔声道】

好。

【柳姑娘神色尤是忧悒，一双眼睛微微发红，想来是遇上了伤心事儿。那画上一笔一墨不难看出极尽心思，如今却亲手烧掉，不免惋惜。看她指尖还是有些发红，也不勉强她上药，在池边将手帕浸湿替她敷上】

柳姑娘，可是遇上烦心之事了？

【不意她忽然有此一问，垂眸片刻，复向她点了点头，坦然道】

喜欢。

【声音轻，却坚定。不是没有女儿家的矜持羞赧，但从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照自己原本闲闲散散的性子，总是更愿意心无旁骛四处走走而非守在一处。心甘情愿呆在不开道，只是因为莫寒在这里。】

【只要他在，怎么都是好的——这不过是自己的心思罢了，至于莫寒知道几分，并没什么要紧。起了风，水面粼粼，午后的日头也挡不住秋意瑟然。仿佛是桂花开了，隐隐香气袭人。一时静默，不知这么直接的答案会不会让她笑话。】

【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火盆里的火苗一点点将最后余灰舔尽吞灭，终于渐渐熄灭。落在画像上的笔墨可以烧掉，却不知那女子心里一笔笔勾画在心间的绘卷又是否会弥散去。忽然弯了唇，向她一笑】

我不知道。

【顿了顿，又道】

他开心便好。

【倒不是可以逃避她的问题，只是当真不愿也无意去猜度莫寒的心思。自己有多喜欢他？心悦君兮，便期望日后真如诗书戏文那般美好么，我不知道，不过自愿罢了。似乎实在不太会劝慰别人，见柳姑娘许久未言，轻声道】

他若同心，自然很好。若不是，说清了我便会离开，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