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

［时近日铺，江面水雾散尽，两岸石壁高悬，夕日遮挂山巅露出半边面孔，残晖交织枯树断枝，拉扯出鬼魅暗影，沉凝墨色起落浮动，映照瞬变天色，大片乌云似编笼渔网，铺天盖地蔓延不绝。小舟滞留江面，左右荡漾频剧，森冷江水翻卷上船板，浪里突闪猩红血色，长剑光华如飞虹暴涨，矫龙般泼刺不已，水面撕裂扭曲缝口，吞噬三五倒栽水匪，涟漪散尽又复平静。］

［船舱内酒水尚温，兰薰麝越，勾起今岁春芳，尚在昆嵛时之热闹景象。手肘支撑桌案，玉底长衫印暗红血迹，无意识抹过绛染指尖，面前舆图摊平铺展，陈旧羊皮纸边角卷曲，粗形笔画勾勒山川河流，手指沿所行河道划行而去，留一路蜿蜒赤血，最凝重一点坠于幽州狼山派，圈作圆弧。］

［燕山府路一带盗匪横行，大小门派混杂繁多，良莠不齐。旬月前初至幽州城内，恰听闻近郊地界多生失踪案件，名门内年轻弟子莫名失却音讯，遍寻无果。去路暂歇，与一干人等合力侦伺，拟出几家可疑凶嫌，商定之下分而探之。］

［此地正是其中一处。］

［船靠岸时已近夜，荒地薄雪，盈盈一片玉霜飘落眉心，鞋底踏过烟尘怪石，仰首观之，见苍山萧索阴森，四面石质色作纯黑，死木枯树垂落狰狞瘦枝，少有旺盛草木。间或幽长狼嗥按压滔滔水音，腹中气长吐而出，目前一团白雾飘散，双足一撑，身躯如鹤纵起，直往崖顶攀去。］

［北地多荒凉，纵目皆是贫饔芜濊的冷寂之景，不似昆嵛派峰峦叠翠，群山环抱一处桃源静地。离家一路，所见云天阴霾，江湖纷争长久不断，水势湍急难测，既有易渡浅滩，又存沸翻江海，旧溪干涸成田，新流汇合凝聚，蛟螭奔飞成势。万灵盛衰，乃为常理，而恪守初志，比之应对变卦更成荆棘载途。］

［山上飞雪渐盛，繁乱零落粘在发间，逆风而行，渐沉天色遮蔽视线，足下壁石险峻，因这步步惊险，孤清景致下反觉趣味频生。一路纵横来去，星丸跳掷般踏攀而上，起落纵进已近半山，风送打斗之音递至耳畔，身势猝转，跃停上一块凸出山石，踌躇片霎，又觉前路必经，索性腾身向上，轻巧翻上崖去。］

［崖顶风声灌耳，坠地前匆匆一瞥，见不远处横七竖八倒地几人，迎敌者长身玉立，身姿翩然，翻起衣袖如飞卷银刃，未及细观，落脚于空阔处，衣衫荡风，身形方稳，她已跌至旁侧，愕怪下微微一呆，不由退后半步。一经思忖，只当自己来之突兀，致其分神受伤，又看她面色苍白，双瞳剪水微疏淡忧惧，心中自然暗怀隐疚。］

［地面覆薄雪，疏疏冰晶夹带寒凉之气扑在面上，宽大袖面微抬，袖风拂散平整青石上积雪凝霜，俯身扶她至此安坐，正欲出言宽慰，不料身后寒星一点，正是刀风劈颈而来。携人向旁挪移半尺，回身一掌击上刀背，眼见不得善了，便也顺势应战，原就欲寻狼山派弟子探听消息，如此一来倒算是一石二鸟］

姑娘少待

［左手一粒石子振腕打出，染血匕首应声落地，提剑引敌，细窄剑身光华银白，望之如秋水一泓。足下一转，陡然直切而进，弧形剑光由上而下削其右肩，电闪星驰间已是白刃横臂，左方又一刀影逼至，迎锋快转，避开喷洒血汁，不疾不徐平肩反刺，剑气凌人迫出，居中一线穿点神门穴，一线血溅里响铁刃掉落之声，随音返向原位，一动一静，宛似无迹。］

［青石旁沉膝前跪，仔细端详她足腕伤势，见其上割痕一斑，伤口绽裂颇为狰狞，好在未伤及经络，一帖金创药敷上便无大碍。由身上取出药瓶，药粉覆于一方洁帕，扯两端凑近，欲动又停］

会有些疼

［仰首告知，相视之时不由放缓语气，手中动作却极快，方帕按紧伤口，自前端绑扎牢固，又取少许净雪拭清遗留血迹。］

［风急云重，树影森森摇动枝干，萧萧枯叶飘然打着转，扬起衰败颜色，几粒雪珠坠下栖落发间，凝结水滴断线滑落，留一痕水渍斜斜挂进褶皱。双目低垂，头顶一小片阴影掩蔽，挡下素白霰雪，宽袖荡来冷凝幽香，突兀地穿透进呼吸，心中微动，利落处置好伤势，退离数步］

不过举手之劳，姑娘遮雪之举便足以回报了

［武林中各人皆有所求，或寻宝藏秘籍以富甲天下，或锤炼武学以青史留名，江湖王法积弱，盖世英雄与奸佞小人一样不少，僻暗角落愈有张狂肆意之徒，陶醉沉湎于杀戮欲望，是人是鬼是忠是奸难辨，他掌中人命脆弱仿如飞雪，天亮便要消融无踪。我自幼所学乃以侠义立身，期磊落道义不会黯然失声，不求酬报，不讲私心。］

［掌心残余疏雪冰晶，寒意顺掌纹渗入，握拳压实，忽闻微弱兽啼之声，侧首见一幼狼自她臂弯里拱出脑袋，暗灰细毛被风卷刮，露出秋色眼瞳，澄澈稚气未褪，不见狡诈锐利，是狼性未显。凝目注定良久，偏转视线，思忖来去折一回眉］

我正欲往狼山派去，并不打算今夜下山，自然谈不上耽搁一说。姑娘受伤行动不便，我此去寻好去处，再来接你

［此地山势险峻，又距狼山派极近，她孤身一人来此荒地，除却有所倚仗，想必也自有缘由，其中故因不便置喙。转身纵落草丛之中，行一段距离方想起并未将姓名告知，她所言之“报答”一话未放于心上，因事无不可对人言，且师承之处本为半生之傲，名门正派携凛然正气，以为讲来唯有安心之效。］

［身形陡然一住，回首见苍茫风雪刹那铺满两人之间，遮蔽对方窈窕身姿影绰不清，扬首张口，稀白雾气散尽空中，答音遥遥送去］

在下昆嵛李星河

［话落返身，于纵深处寻得一洞穴，入口被横生叶蔓枝节交缠覆盖，一剑削断，掉落藤枝震落零碎石子，毕毕剥剥回响不停，谨慎往洞里去，绕圈未见野兽痕迹，但光线昏暗，空气阴冷，草木湿腐之气靡靡散漫。略一思量，至洞外取枯干草木，中央燃起一笼火苗，晃动火光映于山壁，暖意侵上周身，待火势渐稳离去，洞口留残剩枝蔓拦盖厉风。提气纵起，使“燕抄水”轻功，飞云般复回原处。］

[夜色渐浓，青灰色的影笼罩下来，遮盖住漫天漫地的簌簌霜雪，渺茫的银白融化进暗色里，隐没了踪迹。四周一片静寂，唯有杂乱的风声密密地满盈在耳畔，脚步轻落，剑鞘在腿上微微一磕，碰撞下发出“咔哒”一声弱响，一层淡薄的雪沙被扬带至小腿高处，受风一卷又消弭无形。]

[循原途回返，心有隐忧，恐留她一人过久徒生其他事端，故一路行速飞快，到近前立时转动目光，仰首往石旁望去，于晦暗天色里隐约辨出一道纤细轮廓，方自松了一口气，拧身一纵，疏忽又向前掠去好长一段距离，转瞬便至她面前。]

姑娘？

[甫站定，尚未开口便见她软倒在地，心中一惊，速即将其扶起，那句轻软的话语还未细思便被突生的担忧与疑惑推挤个无影无踪。风雪天本已寒凉，然而此刻与她依靠贴近，竟好似直接触上一块冻透的寒冰，一股冷意霎时顺着骨头缝钻了进去，倒将自己刺得哆嗦了一下，垂目细观，又见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呼吸间寒气逼人，指尖泛青白之色，几乎要结成一层脆薄的细霜。]

[拉过她的脉门探去，一时面色凝重，长眉紧蹙，思忖一瞬，低声道]

得罪了

[展臂将旁侧幼狼一捞放于肩上，俯身将人抱起，接连提纵，捷若飘风往石洞行去。待得入内，将她安置于内侧干洁软草之上，自己则临靠洞口，侧身遮蔽寒风。那狼崽似略有受惊，幼爪攀扯住头发，强拽着不肯放松，一时吃痛，但此刻倒也顾及不了它，只好任其随意挂在肩臂上。视线一转，隔袖握住她纤瘦手腕，试探着将一缕细细的真气度了过去，这真气在她体内转过一周，些许缓解顷刻又被汹涌寒症撕咬成碎片，难以维系。]

[篝火顺着微风摇曳起伏，映上一双墨黑的眼瞳，不自觉便浸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茫然与沮丧。说来不过粗通医理，遇见这种棘手情况也要束手无策，但一瞬挫败后很快便缓过心神，往火里多扔了些枯枝落叶，在逐渐蹿升的火苗中又时不时地为她度几次真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