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

【时临夏暑，鸟歇蝉鸣。】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相信七年前的韩青主，是万万想不到七年之后，他会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没有前呼后拥的侍从，也没有歃血为盟的兄弟。有的，只是一袭灰衫不变，风华皆已成过往。】

【仰头看了看正烈着的日头，天气虽热，奈何我伤势在身，纵然热也脱不得这一身灰衫。于是旁人得见的，就只是一个走在街上，拎着一袋子荷叶糕的普通书生。】

【不过也幸好，身上虽有伤，奈何在这半年中未曾动过武，因此伤势还算稳定，不似去年开春，一场风寒就让我呕血不止。只是，这也成了我从江府告辞的原因，我着实不想累的北原，先为我寻少师，又要照顾我的伤势……先生也说……我活不过三十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踏上这江南水乡中的石桥，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想起先生，就不得不想起阿瓷，每年去幽州，不只是为了看看阿瓷好不好，更是想告诉阿瓷，我也很好。只是这年头因为找少师跟着北原大江南北跑了一圈，却忘了给阿瓷去封信，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

【看来……等天气不热了，得启程到幽州去看看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却是一道小小的身影跑到自己面前。还未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闻她道——】

公子，这么热的天你为什么穿这么多？你不热吗？

【怔了怔，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身灰衫，再看看那姑娘，挽着袖子。看来……我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只是这姑娘，怎么突然跑到我面前和我说这事？无奈地摇摇头，笑叹。】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姑娘你为何突然跑到我的面前来。

【听着小姑娘的话，又见她一脸认真皱眉思考，有些讶然，原来我在众人的眼中已经是这幅模样了么？ 不过……为何这小姑娘要对我说这些？看她眉眼端正，用词恭谦，也不像是没有教养之人，莫非……微微凝目，却见那小姑娘虽是皱眉思考，奈何一双眼时不时朝我手中看去。手中……低头一看，是一袋子荷叶糕。难不成……】

【突然抿唇，轻轻一笑】

姑娘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有病在身，因而虽至夏日，却也感觉不到炎热。

【至此，故意将那只拿着荷叶糕的手抬起，行了一个儒生的礼。】

【见她的目光果然停留在我手中的糕点上，心下顿时有些好笑。】

（这小姑娘还真是有意思……嗯……不如逗她一逗？）

【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下自己的恶趣味。只是那恶趣味还是没有表露在脸上，还是一副淡定表情。】

【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荷叶糕，‘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姑娘你说这个啊，呃，在下虽有病在身，但圣人曾云，民以食为天，这荷叶糕嘛，当然是在下填饱肚子用的。

【听她说起荷叶何家，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不错，姑娘你也知晓荷叶何家荷叶糕的名声？


【兴许是因为被认作了书生，还真配合起这小姑娘做一名书生，同时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句：圣人啊圣人，就原谅我的恶趣味吧。】

【至于她先前说的吃不得，就装作没听到了。】

【忽闻她转了话题，思路虽清晰却明显有些跟不上她的速度，看着那小姑娘，眨眨眼。】

三十文一份，怎么了？莫不是买的不对？

【阳光灿烂，映得那小姑娘肤白如玉，不得不叹，这南地还真是多美人，连一个小姑娘都有如此风姿。】

【听到她这么一说，还真认真回忆了一下那店家到底给了自己多少荷叶糕，只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唉，大概是这些日子过的太懒散了，因而记忆力也有所下降。若是以前的韩青主，只怕只需要一眼，便能记住所有数字。暗暗在心中摇了摇头，将那荷叶糕拿起，正欲听她话解开，突然，手一顿，眼扫那小姑娘略显狡猾的笑容。嘴角一扬，将荷叶糕又拎在手中】

若真像姑娘所言，只余十五数，那姑娘也算是一番好意告知在下，却不知在下要如何报答姑娘这番好意？

【收手之时，见她面上闪过一丝失望神情。只觉得一颗藏在胸腹间的心快要笑炸了，奈何我在这姑娘的眼中，只是一个酸腐书生，因而哈哈大笑这种事，还是不能做的。诶，做书生就是麻烦，难怪我当年会嫌弃老四那姿态。】

【只是这姑娘一直要自己解开袋子，却不知她想做什么，一时间我也起了好奇心，索性就听她的，将荷叶糕的纤绳拉开，然后抱着油纸，数着里面露出的荷叶糕。】

一、二、三……

【其实扫了一眼，便已看清这油纸中的荷叶糕已有十八数，只是故意慢吞吞的数着，就是想看清这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直至数到第十四，面前忽伸来一只手，抓起三块荷叶糕就跑，下意识抬头，却见她将糕点塞进嘴里，已乐颠颠的跑远了。同时还听见她道——】

公子！我没骗你吧，是十五个吧！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十五个哟~~师父说大恩不言谢，你不要谢我啊~~祝你早日康复万事大吉~~~

【呆了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丫头诳了。只可惜她跑的太快，我那句话你若要的话一袋子送你便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颇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一阵好笑，就这么目送着她跑入人群中，不再见身影。】

—— 结 ——

——  开 ——

【自从朔望阁那掌柜处得知少师剑落入了扬州一户姓臻的人家后，便马不停蹄，从全州赶往扬州。入扬州境，过瘦西湖，看惯三月春风醉如酒后，紧张的心神一时也为这美景稍稍放松。但仍不能松懈，只因剑未入手，尚不得安心。】

【只是一路行来，北原似乎沉默了许久，回首望他，却见他拧眉沉思，似是在想什么。难得见他如此，捏着一直牵着的马缰，退后几步，至他身前。他却仍是未曾回过神来，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忽出声道】

那臻家很可怕么？为什么你一直都是这个表情？

【但观这朱楼高阁，无一不透露出一股别样的雅致与贵气。也不知这收了少师剑的人究竟是何等人物，而我那少师剑，也不知如何了……仔细想来，除却了那一次在当铺相见，这一眨眼，又过了数月春秋。少师……你可安好？】

【这时候，身侧的人也解释了一番先前所思。直至听到剑术高手之时，抬手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掌，哑然失笑。】

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说到底韩青主已不涉江湖多年。那琅琊剑客榜上早已改朝换代了。再加上韩青主消失这么久，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记得少师剑，可真不好说。

【大概是和先生在一起久了，说到这长江后浪推前浪，居然异样的心平气和。不止心平气和，更有种欣慰感——难道是年纪大了，才会为这江湖的后代人感到欢喜？摇了摇头，双手交叉拢入袖中，继续静候着。却不想那先前接了帖子的门童出来，直对二人摇头，说公子不见。】

（不见？）

【微微眯眼，未曾说话。】

【北原之言虽是有理，但看那老管家眉宇之间的无奈之色，就知晓此行肯定没这么简单。如果真是一位得了少师喜不自胜的剑客……抬首看这朱楼高阁，眉心微拧。剑客最需修心，身处这大户人家中，能修出什么样的剑客？修得什么样的剑心？】

【只是这么想着，双手拢入袖中一副东北大老爷们纳凉的老神在在模样，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了底，所以并不着急那人是否会见自己。或者说……】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那老管家又是满面无奈之色出来，对己方二人摇了摇头。转首看向北原，他也略显讶异，忍不住笑了笑】

看来这位公子，是不知晓少师剑原本的主人了。

【扬眉看那老管家】

你家公子，为何不愿见我们？

—— 开 ——

承平十年，夏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扬州虽是风月多情地，却也有江南温润。久居在此，精神难免懒怠。登桥观去，入目皆是青翠苍茫，桥下碧波荡漾，总让人想起大理的苍山洱海。

谁念故乡，何处故乡，只怕念了故乡，也难停留。况且眼下非是在此感叹，驻足回望，少年正随身后，只是精神总不如前，便转了身看着他，笑道：“说好出来走走，怎比我还走的慢些？”

“说说话聊聊天不也挺好么？”

这么说着时视线又看向远处，青山朦胧如山水随意一点，亭台楼阁正有游人齐聚。抬了眼看看天色，将至午间在水上也感觉不到什么燥热，便扶着石桥朝桥下走去，只留笑语。

“毕竟我素日里难得出门，让你整日对着我这张脸怕也不痛快。”

这话出了口，人已到了桥下。看看四周，好似只有这临水的草地上可以坐坐了？也没管是什么形象，布靴踏上草地，软软的似是承载了许多雨露。确定不会滑下去，才回头看他：“一起来坐坐？”

屈膝坐着，也没什么形象可说。至于师长的尊严，并不适合这个时间点。我静静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直至尾音落下，他终是没有掩下自己的惆怅。

寻常人在这个点，就该安慰下少年伤情。可对我来说，这些事真正是离我极近，却又眨眼遥远。我与他一样，看着水面上的睡莲新开，为这夏日带来一丝清爽。

“许多年前，有一个人，他天生根骨灵俊，堪称习武的天才。按照话本里的说法，这样的人总会有几个知交好友，他自然也是。”

这个开头并不算完美，甚至一听就知道是在说谁。可偏偏的，我就是想向人说出这个许多年没有说过的故事。阿瓷不在了，小鱼儿也不在了，可身边，不还有个江澜么？

“那个人与他们一起在大理的苍山与洱海间煮酒谈笑，与他们一并持剑走江湖。至成名，他也才十七岁，他的好友们拥他为门主，然后一起闯荡大理的黑白两道，想着有一日总能将他们的名字让天下人都知晓。”

这么说着时，手里不知几时多了块破落瓦片。手腕也没怎么动，那飞出的破瓦在水面上就好似一条小船，直行前去。惊走了临水的飞鸟，也惊起了不少的记忆。

“后来……也就是那个门主十八岁那年，有人向他发来的生死战，地点在东海。他对于这些生生死死其实都极无所谓，因为胜利者永远都是他，可这一次……他失败了。”

我转过头，看向身侧的少年。金针刺脑的伤疤依旧在脸上，像是个小麻点，可再谈及碧茶之毒时，属于韩青主的怒火被这些年的沉寂压灭在了心中。

“因为他的‘好朋友’，在他临行前的茶里掺了一种毒，名为碧茶。喝下后在十二时辰内得不到解药的话，功力尽散。那个倒霉鬼不怕下毒，可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便是他的剑和他的好友。你说，是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注定了要与所谓的知心离散？”

“所以，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一件幸事。”

对于他所说的倒霉，我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不悦。毕竟连我自己都快不记得十八岁的年纪，应当是怎样的绝世风华。能记得这些，也是因当年自东海之滨爬起时，心怀恨火誓要杀掉所有的叛徒，可到了此时此刻坐在此地，看着新莲初绽，阳光倾洒，那恨火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了。

“因为你总是记得小柳姑娘的，记得与她相处的每时每刻，只要不忘，就不算散了。”

侧过头，看着身边嘟嘟囔囔的少年。到底是赤子之心，喜怒皆表于面，真情实感也不曾遮掩。又或者说，是因为我也是他信任的人，才至如此？

水花惊起时闻声忍不住轻笑，掌一翻又将块破落瓦片递他面前。少师剑刚，但吻颈却柔，若要使的双剑，臂至腕的力量便需要好好锻炼。我方才那一下不过是下意识的行为，却叫我反应过来一件事。

“要再试试吗？比如说……”

视线扫了湖面一圈，定格在那株新莲的右侧。

“朝那试试？”

看看这半年有什么效果。

在他这句话出口时，连我也怔了一下。我知他性情真挚，却不想生死也看的颇清。不过与我来说，有些事自是从不能放下到学会放下，与他来说……还是莫要说些风凉话，能教会他生死的，并不是我，而是这漫长的时间。

因为不曾多言，举目看他动作。只是……咳，自这瓦片破空的风声来说……怕也……中不得。

果不其然，那飞出去的瓦片离我指的地方只差一点，就沉入水中。再去看他，似是觉得颇为尴尬，一掌捂脸装作不知。我都还没说什么，他先比我尴尬起来。

“这准头是偏了点。”

说着不客气的话时模样偏又温和气度，叫人窥不见半点火气。

“但也算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