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

【是秋，龙混域后三院，凭秋湖。】

【夕阳最后一点光亮被迟来的夜幕吞没，湖面上霞光还未完全褪去，又被岸边点起的灯笼染出一片金色，水光粼粼，灯笼的倒影被莽撞的侍女推过来的荷花灯绞碎，一明一灭，像是星子落进了湖】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可惜啊可惜，今天没有月亮

【荷花灯飘远了些，和湖心旁的灯撞在了一处，烛光摇曳，险些就灭了，她手指遥遥一指，胡乱点了一个侍女】

你，去我房里挑件衣裳，阿爹若是差人过来请，你就扮作我去应付应付

【被点了名的侍女愁眉苦脸，“九小姐，上回就是我，这回该换一换了吧？”话刚说完，她身边的另外两个侍女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

【她微微笑了起来，杏眼弯弯，说不出的俏皮】

她们呀……

【站起身，故作考虑，绕着她们三人走了一圈，摇了摇头】

一个太胖，一个太瘦，唉，我说阿芳要多吃点，可惜我喂了半个月一两肉都没给我长，真是可恨

【叫阿芳的侍女嘿嘿傻笑：“我说九小姐，这回怕是逃不掉，再过两月小姐及笄，域主借着寿宴请了武林中不少少年英杰，怕是想让小姐过过眼，先挑一挑。”】

【听了这话，她嘟了嘟嘴，有点恼火，转头就摇了摇头，走到亭边水池前】

说是少年英杰，三分吹捧，三分家世，三分三人成虎，唯有剩下那一分，也未见得是真才实学，做不得数，看那些人在酒桌上互相吹捧，还不如在这放花灯有趣

【她话刚说完，突然天上传来巨响，紧接着幽绿的烟火在天空炸开，“啊！”侍女们捂着耳朵尖叫，她却并未吓着，反而觉得有趣，走出了凉亭】

【那烟花颇为古怪，寻常烟花为了喜气，绽开来的烟火大多五颜六色，把天染成彩色，煞是好看，这些烟火却都绿幽幽的，末了绽开一个个骷髅头的形状，哪有半点喜气？】

奇怪，这个时间，宾客还没来齐吧

【她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烟花就在头顶炸开，是在龙魂域里头放的，她阿爹那样的性情，是断不会做这样失礼的事，更何况这些烟花委实不大好看，不像是她阿爹的做派】

【阿芳最是胆小，躲在人身后，不敢看，其他两人也抱成一团，她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暗自摇头，这点出息，莫要给她丢了人】

【于是就打消了叫她们陪着出去看看的打算，自个儿下了台阶，这个时节，湖边的荷花已经谢了，荷叶泛着黄，将枯未枯的，没什么精神头，本就不是什么好景致，好在湖面上荷花灯点缀，反倒比夏天还热闹些】

嗯？那是什么？

【明明灭灭的烟花，照得四下幽绿一片，一个修长的黑影站在湖中心，像是一个人的剪影，下一个烟花炸开的时候，她总算看清了那人的身影，生得颇为高大，着一身白衣，脚尖站在一朵莲花灯上，湖风习习，吹得那人衣袖飘飘，似乎一垫脚就要乘风而去】

【她眼睛一亮，这等风姿，才像是那些书里写的侠士之风】

【不等她出声，那人纵身掠过湖面，像是风里的柳絮，轻飘飘地飞远了，她鼓着脸，有点懊恼，怎么跑得这么快。她提着裙摆，忙追了上去】

【后三院是她的地盘，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她一眼就看出这人是要去内院的，内院绿萝居，那是她的住所】

啊

【她眼睛一亮，跑得更快了】

【一缕吹过耳畔的风，伴着浓郁桂花香，卷走天上流云，一轮圆月乍然跃出，皎皎月光便温温柔柔地落了下来。】

【当真是不知愁滋味的姑娘，衣袂翩跹绞起一地金桂，扰得花香乱窜上衣角，始作俑者浑然不知，一路追着那抹一晃而过的影子。“小姐……九……你……”“等等……别跑了……”身后三个侍女跟得气喘吁吁。她回头瞧了一眼，便觉自个儿身体虽不宜习武，但比起旁人终归是要强些，便也觉满意，跑得越发快了。】

唔？去哪了？

【眼看绿萝居就在眼前，若是同阿爹派来的人撞上，那可就失策了，可偏偏这个节骨眼，连那人最后的影子也追不到了。】

【她扶着围栏，探头四下张望，又凝神细听，院子里已经乱起来了，到处都是闹哄哄的脚步声，果不出她预料，那眼花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怕是扰乱众听，分散注意吧？】

【这一闹起来，那本就微弱的脚踏屋檐的动静便是彻底听不着了】

【她恼了一阵，看到院外人影憧憧，便有了主意。院子里养着的这些看家护院这个时候总算让她顺眼了一回，她跟在人后，拐了一个弯，就瞧见隔着长长的回廊，那抹白衣就站在回廊上的飞檐上。】


【她找着了人，便觉得心情格外愉悦，笑得杏眼弯弯，那人一抬头，四目相对，她猛地一愣，此人星眸剑眉，端得是一派风流气概，竟丝毫不必她上头几个哥哥逊色。】

【还不等她出声，便见那人朝她摇了摇头，她并未深思，提着裙摆便跑了过去】

【“唆”的一声，她一眼盲，看不真切是什么，等她转头看清朝她袭来的暗箭时，忍不住惊呼一声】

啊——

【阴寒之气逼面而来，伴随着一股微腥辣的味道，她心咯噔一跳，龙混域护卫分外两脉，一位外破，其刀剑皆是寻常之物，身上所带药物也多是让人无力反抗的软骨散之类，其目的不在于闯入者性命；二为内守，多擅暗器，其中雷霆弓箭多带毒，擅闯内院者，格杀勿论之意。】

【当真是巧的很，对上的这一支便是内守】

【她受了惊，脸色有些发白，她比旁人更知晓其厉害，若她身怀武艺，这暗箭倒也不棘手，坏就坏在，她内息全无，三脚猫的功夫在危机关头全掉肚子里去了】

【她闭起了眼，直到那破空声从耳边穿过，疼痛迟迟未到，反倒是失重感让她惊得张开了眼】

【那追了一路的白衣近在咫尺，方才还想着要走进瞧瞧这人长相，没想到下一刻便在眼前了】

【她一时有些痴了】

【若世间真有君子如风，侠士风采，当如此人】

你……

【“沈天鹤！挟持九小姐就是和整个江湖做对！你可想清楚了！”守卫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她颦眉，有些奇怪地来回看了看】

挟持？

【“沈某怎敢挟持九小姐，不过想请九小姐一同出城游玩罢了。”】

【她眼睛一亮，瞬间有了神采，杏眼瞪得圆溜溜的，也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留着这躲不开阿爹，那些少年才俊还是留给旁的大家闺秀好好挑选吧，她当真没半点心思，这么一想，能出去走一走，哪怕是在城里头逛一圈，也是好极】

哈~你叫沈天鹤？是你答应要带我出去游玩的啊，君子可不能食言而肥

【她回头对下面的守卫摆了摆手】

你们不许跟来，和阿爹说我玩够了就回来。

【圆月挂枝头，秋风送金桂，若是说书人定能借此情此景说出一二佳话来，屋下剑拔弩张，屋上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为此人解围，其一是想借其躲了那讨人厌的宴会，其二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此人不顾安危救了她一次。若此人真是穷凶极恶之徒，又怎会至自己于险地，反而救了她这么个无用之人？】

【这偌大龙混域，她虽独得宠爱，但论实权却是连这些看家护院都比不上，她阿爹宠爱她，自然会为她觅得一位当世奇才，但她很清楚这位奇才必定出身显赫，足以让龙混域更上一层楼，本就是双赢的事】

【也因此，她才如此厌烦及笄】

【“九小姐可有想去的地方？”】

【她想了想，本还被这些烦事困得厌倦，然而一想到想去的地方，语气便轻快了不少】

有啊有啊，我想去看海，我听二哥说过，再自大的人在海面前，都会发现自己的渺小，那海应该是非常大非常大，我想去看看

【她说完，就见沈天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必是同意了吧？】

【这么想着，笑意便爬上了眼角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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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指隙，绿萝居里闹腾了那么一会，便到了晚宴的时间，中秋团圆之际，满城烟火齐放，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方才两人掠过街道时，恰好一朵烟花在三步外绽开，吓了她好大一跳，本能地把躲到沈天鹤怀中，倒占了人便宜】

【等脚下踩着了实地，她才松了口气，这人轻功绝佳，畅游甚是痛快，但不免让她有些慌乱】

【塔楼颇高，一览众山小之势，那些烟花就像是在她脚底下绽开，她缓了神，瞧见此景，便有了少女的活络，脸上的面具于她而言大了些，她伸手抚了抚】

我天生盲一目，已经习惯啦，没什么不能提的

【她低头瞧着烟火，倒也不觉得老天苛责了她，她生得好，又得了那么多宠爱，再求更多便贪心了，只是……有点小遗憾罢了】

【远处闹腾得紧，她知道里里外外都是在找她的，又听了这人的话，便嘟着嘴不大乐意】

怎么，你是怕麻烦了吗？

【她指着塔下的那些人】

你若怕他们，送我回去也不怪你

哼

【原本也没指望这种低劣的激将法能起什么作用，却没想到这人竟然顺着应了，若是真胆小怕事，又怎么会潜入龙混域，又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选择救她，这人忽悠她呢，想着便觉得气恼】

我不是小孩子了

【冷不丁又脚踏空了，她倒比先前淡定多了，只是那手压了压被风吹地挡了眼睛的头发】

你去龙混域就是为了我吧？

【她有些得意起来，踢了踢脚，脚上悬挂的银铃叮咚作响，说不出的好听】

你之前的目的很明确，直冲着我的绿萝居去的，那里头除了我还值点钱，旁的东西还值不得让人冒险

【那冲鼻的香味惹得她捂住了脸，脸蛋整个皱一块去了，这种低劣的香粉味让她有些吃不消，拉着人的衣袖不放】

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圆溜溜的眼神四下打量，这地方她没来过，或者说除了龙混域，她哪都没去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到桌上还放着一张琴，这才想起来，她出来可什么都没带】

沈大哥，要不……你再去一趟绿萝居？我的行礼还没收拾呢

【冷不丁被取了铃铛，虽然心知多是为了隐藏行踪，仍是有些不悦，晃了晃脚丫，那铃铛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是幼时她救下的那对可怜父女送她的，于她是不值一钱的小玩物，但于那对父女却是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她自觉是人善意，便收了下，待在脚腕上说来也有些年头】

东西你可收好了，若是丢了，哼

【连威胁也是软绵绵的，还不如撒娇更贴切些。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江边百家灯火吸引走了，江上飘着无数荷花灯，像是满天星子倾入江中，星星点点，她弯腰掬了一盏起来，捧着手中】

【“你想收拾些什么？里面有笔，列下来。明早东西就来了。”她回头看着月下白衣，笑着想了想】

我的东西与寻常人的都不大一样，你可唬不了我

【她歪着头想了想，换洗衣物总是要带的，还有她的湘君琴，盘缠也是少不了，好在她屋里首饰还有些，收拾几件就够她一路吃穿用度】

你去找阿芳，她会收拾好给你的

【收拾东西，还是阿芳拿手些】

唔？我们是去哪？

【她的东西和寻常人用的不一样，也不算唬人，倒不是多么名贵的问题，而是她天上盲一目，一旁于她万丈光芒，可另一边却是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很多东西用着的习惯就都被迫改了。只不过她没有明说，沈天鹤也没有追问】

【江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些凉了，百家灯火渐渐被抛在身后，越走越偏，远离人烟】

【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她倒也不甚明白，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姑娘，不能指望分得清东南西北。但好在不算笨，联想自己提的要求，眼睛顿时一亮，她刚站起来打算走到他身边却被薄被缠了个正着，她气鼓鼓地踢了踢对方的小腿】

哼，看着你要带我去海边的份上，饶了你这次

【力道是极轻，压根舍不得弄疼人，殊不知她那点力道，拼了全力也未必能让眼前这个人喊句疼】

你……吓唬人，阿芳是好姑娘，不许欺负她

【闷闷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

你不是有我的铃铛嘛，给她看看她就知道了，至于怎么找到他……哈，大名鼎鼎的沈天鹤沈大侠，若是这点本事也没有，怎么走江湖啊

【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你……你快些回来，我会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姑娘怕鬼，这事可不能让人知道了，会被笑话的。这荒郊野岭也不知多少孤魂野鬼，她前两日才刚听了水鬼找替死鬼的故事，现在飘在江上，说不怕才奇怪】

你又不会吃人，我怕你做什么

【她嘟囔了一句，又忍不住补充】

你快去快回啊……

【她圆溜溜的眼睛四下转了一圈，对这个比较封闭的空间还算满意，身上抓紧了薄被，把半张脸也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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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鼻尖弥漫着陌生的潮气，江水潺潺，时不时有几声鱼跃出江面的声音，到后来寒气冒了上来，就越发睡得浅了。她往薄被里钻了钻，觉得有些冷，又有些怕，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沈天鹤走过来的动作很轻，她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船上多了一个人，只是伸手一摸，碰到了身边的包裹这才睁开了眼，像是吓着了似得叫出了声】

沈大哥？

【她缩在被子里，四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望向远处，月光落在江面上射出波光粼粼，才有了一线颜色，船尾有一道黑影，看不真切】

大骗子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沈天鹤，只能带着几分害怕的腔调说这话】

说会很快回来的，骗人

【“九姑娘，沈某是江洋大盗，往后我若要出去偷东西，你想一个人留下，还是跟我一道去？”她有些意外沈天鹤的语气，像有什么心事，她裹着薄被从船舱钻了出来，挪到了他背后，从头上取下一个发饰，递到沈天鹤手心里】

我听阿芳说，这上头的珠宝玉石很值钱，这个给你，你以后就不用去偷东西了

【她的吃穿用度向来不菲，比如这一身衣衫，是京城锦绣天下绣掌亲自做的，一年不出十套，其中七八都是送进宫的，剩下一二在她这，当然这些她是不在乎的，在她眼中与路边卖花女也无不同】

【给了东西，她便心安理得地去看包裹，竟然连琴都给带出来了，这阿芳也不嫌沉】

【一打开包裹，厚厚一叠银票堆在金银珠宝上头，阿芳这是奉行钱能买到一切的啊，好在她惯穿的衣物都带来了】

唔，差不多就这些吧，啊，我的弹弓，哈哈，阿芳真好

【从那堆盘缠里找到一个木弹弓，让她喜出望外】

【这弹弓是她大哥亲手做的，她与大哥相隔二十岁，幼时阿爹终日不见人影，家中事务多大哥操持，大哥于她是亦爹亦兄的存在，这弹弓也有些年头了，被摸得浑亮光华，手感颇佳。】

【“九姑娘，这张银票和这枝发钗，哪样更值钱？”听到动静，她便回头瞧着沈天鹤，目光在两手间游移，还没等她做出选择，又是一问“这弹弓和珠子，哪个更值钱？”】

【她刚张了嘴，就又见沈大哥指了指他自己“我和这些东西，谁更值钱？”】

【夜风习习，江面上那轮圆月被绞碎。她歪着头，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头装着几个月饼，她递了过去】

沈大哥吃月饼

【她选了一块，先是闻了闻，是她喜欢的豆沙，她便笑着咬了口】

对我来说，沈大哥当然是最值钱的，我娘说过，世间上并非一切都能以金钱去衡量，生命值得我们敬畏，哪怕是一只猫，与这些俗物比起来，也是值钱的

这弹弓又比银票值钱，因为是我大哥送给我的，世间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她嘴里嚼着月饼，有些口齿不清】

沈大哥为什么要问这个？

【零星的睡意因为归来的沈天鹤而离去，也因沈天鹤的存在卷土重来。少女困得哈欠连天，显得眼泪汪汪，强打精神听人说话的样子着实惹人心疼。也不想头一歪就往人怀里倒，起先还有点神智点头，闻到沈天鹤身上点点熏香后，越发觉得头沉了】

沈……沈大哥

【她嘴里的月饼还没完全吞下去，说了话又嚼了两口，眼睛半眯不眯的样子】

月饼好吃……好吃

【那些金银细软被收走，她完全没想着堤防，也不知是傻人傻福，若是让她遇到三盗的另外两位，怕不会这么轻松自在吧？】

真困啊……

【这一夜与她而言，惊心动魄，万分精彩，比她偷偷溜出来被抓回去还刺激。】

【她竟然离开了龙混域，还要在这船舱里过一夜，书上说的那些故事她还记忆犹新，这种地方，这种场合，青灯待狐仙，说不定会有才子佳人入梦来相会呢】

【她是真好养活，给啥吃啥，哪都能睡得昏天暗地，除却偏好甜食，其他比寻常人家的娃都好养活，这不是船板又硬，江风微寒，她本能地往人身上凑，没一会就睡熟了】

【这出来玩有出来玩的好处，乱成一锅粥的龙混域是不用她去管的，阿爹满心思找她，自然没了给她择婿的念头，想一想就觉得划算】

【梦里都是桃花香，满天飞的桃子看得她直流口水，全然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还以为谁都同她一个样】

桃子……

【手抓紧了身边人的衣袖，蹭了蹭，心满意足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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