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

承平十年 夏

乌金西坠后，风里带着丝丝凉意吹散了暑气。会稽山被夜色笼罩，今日晚课，他未见青风与小海便已生疑惑，晚饭时又未见他二人，心中已了然。

他一人站在则阳馆的西院，月光将他的影子拉扯得老长。

他就这样静默的站在月光下，昂首望天，观看漫天的星辰，漆黑的瞳孔深处映着点点星光，以及星辰的轨迹。一个人的时候，他喜欢观星。

说起小海这个孩子，他从未见过比这人更顽劣的，师父性格严厉，若非受人所托，绝对不会带小海回道观。师父平日事忙，教导小海的责任就落在他的身上，这让他着实头疼不已。

”满口胡言。“
”说了你多少回，这自称，得改。“

他原本负手而立，此时听声回头，目光淡然，这小孩儿的话早已激荡不起半点怒意。

”这么晚才回来，做什么去了？“

夏日的风吹起他略显空荡的广袖，卷起地上的树叶，对方大抵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满不在乎的踢着叶子，嘴里依旧叫嚷着些乱七八糟的话，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吃穿？不、我觉得自明日起、小海可以辟谷了。”

他看着顽童不过刚及自己腰身，面色不改的说了这么一句，径自将这人倒拎了起来。瞧着他张牙舞爪的小模样有些可笑。

”我觉得还是这样看你，比较舒服。“

”我觉得提溜人这一招，完全是为了小海发明的，小海是否应该觉得荣幸？“

他虽说自小就成了二师兄，可师弟师妹们年纪比他小的，与他常年相伴的也不过一个明月，明月性子好从不让他头疼，即使是无忧爱玩闹了些，也有分寸。只是这个小子……

说话间，他的腰带忽被这家伙扯散，道袍宽松，风一吹过，翻飞的道袍里素色的内衫尽显，他最是注重仪表。当下从对方手里夺回腰带，直接将这家伙捆了个结实，挂在树枝上。

”我的厨艺不精，可是那日初来，小海不也吃了三大碗吗？“

虽然最后上吐下泻为结局，但亦可看出这孩子也受过苦楚。

这顽劣小子，怎么讲说自己都无所谓，只是当这人提及师父的名讳让他微微皱了眉头。眼底隐隐有了几分冷意。

也不理会他的话，从一旁的树上，折了根枝条，看着这人使劲在枝头晃荡，分明是极不安分。

走至其身侧，扬起手，枝条一下下打在这人的臀部，枝条抽在空中呼呼作响。

”你对我满嘴胡说只当你年纪小，可是，什么叫尊师重道，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应当知晓。“

他的神色有些冷然，语气生硬。

”你今晚做什么去了，我自是不管。带你出去的那人，我也知晓。今夜，你就挂在此处，好好想想，既然来了观里，就当遵守戒律。“

他说完这话，将枝条收拢于袖内。转身便走，本来今日过来是想与这小家伙好好谈一谈，可是太教人生气了。是自己的火候还没练到家，这般容易被激怒，不妥不妥。

身后还有小孩儿叫嚷声，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师父和这个孩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牵连？

师父不说，这人不语，让人难办呐。

摇着头，他朝则阳馆的另一侧走去，总该会会带头捣蛋的家伙。

=====结=====

承平十年 冬

大雪纷飞，他依旧站在知玄崖的断崖处练剑， 只见青山白头，剑意取山势莽莽，剑舞正酣。

老远便听得雪拥师妹声声呼唤，待他站定，收剑入鞘，却闻小海因着青风被关于思过崖，准备偷偷溜去探望，哪知就这么被师父逮了个正着，此时正在雪地里罚跪。

他听着青风之名，心里一颤。再闻后语，眉头紧锁。小海虽然顽劣，但是年纪尚幼、这雪天罚跪……当下再无练剑的心思，转身便随师妹下了山。

天冷雪大路滑、山路难行，雪拥走得艰难，他扶着师妹，虽说尽快，可是这步子却也快不了多少。

一路上听着师妹说着师父听到小海去探思过崖便大发雷霆，怎么样都劝不了，只得跪着，他默然，师父的性子执拗而严肃，平日里最看不习惯的就是罔顾门规戒律，小海这是偏向虎山行。

待他俩渐行渐近，隔得老远便瞧着太极广场的一侧凸起的小雪包，还未走近，身旁的师妹早就在雪里瑟瑟发抖只得嘱咐她让她早些回去煮点姜汤，小海这边有自己在。

待师妹走后，他才走近那小雪人，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这孩子身上的积雪拍落，见这人脸色苍白、神情萎靡，不由道

“小海，小海醒醒！”

他方才正疑惑，按小海的性格，即便是师父罚跪、可不一定能听得进去……现下瞧他这模样便知晓、这是被师父点了穴道。师父点穴，自己即使能解，也不能这样做。

小海依旧牙尖嘴利，但是这声音太过虚弱，半点不像他的性格。

他想了想，伸手摸了摸这人的额头，额头烫手。当下也无法顾忌是否会惹师父不快，径自解开了穴道，见小海当下身子一软，直接朝一旁倒去，快速伸手将他接住

“你这小子，但凡能说句软话，也不至于被罚至此。”

他将人抱在怀里，摇了摇头，脚下的步子极快，朝则阳馆跑去。

做事向来不急不徐的他，几乎用上了轻功，在这被冰雪冻滑的青砖上掠过。待进了则阳馆，摸着小海滚烫的额头，当下生了炭火，又将小海湿润的衣衫尽数换下。

将被褥为他盖好，执笔写了个方子，唤来了隔壁的师弟，让其帮忙抓药煎药。

待扶着小海灌下了药后，他这才呼了口气，坐在床边的桌旁，此时暮色降临。

忽听床上有动静，才抬眼便瞧着这人胡乱的动着，走上前，将小海按在床上，将被褥拉过，帮他盖了个严实

“你的腿断了，然后现在成了一个哑巴，海鱼跃，满意吗？”

他说得一本正经，收手时在这人脸上捏了捏

“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一点都不可爱。”

他鲜少调侃，少与人嬉闹，观里人人都道他稳重，年少老成，其实一开始，他害怕太过顽劣调皮被师父、师叔们嫌弃，害怕犯了门规戒律被驱逐下山，后来师弟师妹们越来越多，可是其中大多年岁较长，为了对得起那声“二师兄'，他便待自己更加严格。

可是，他遇到了青风和小海，青风日夜和他相伴，极为熟络，他可以不加隐藏，而小海，这小子半点规矩都不懂，和他讲理，到底是对牛弹琴。现下便出了这么样的随口一句。

只是，哪里知道这小孩儿长长和叹了口气，满身的颓丧，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小孩儿微阖的眼底默默流淌下泪水。

他不由坐在了床边，伸手，用大拇指为他擦去泪珠

“是师兄不对、师兄刚才跟你开玩笑的，别哭。”
“哎，平日也没见你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我该高兴吗？小海”

他不知道该怎么哄孩子，和他一道长大的明月师妹向来很乖，几乎不需要他哄。青风虽然偶尔喜欢撒撒娇，但是到底是年岁相仿，他笨拙的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是小海呢……他有些苦恼。

正当他犹豫着，绞尽脑汁想补救一下……毕竟把人家小孩子惹哭了……便见这人直接掀了被褥，从床上蹦哒起来，一头撞上了床梁，那蠢笨的模样，傻兮兮的……

只是！！袖子上的脏鼻涕，让他黝黑的瞳孔微微收缩，一时哑然，明显忘了刚才想要宽慰些什么。当下抱住了钻进自己怀里的小孩儿，脸色黑如炭，声音毫无起伏

“我说，海鱼跃，高兴归高兴……谁允许你弄脏我衣服的？”

手直接在他脑门弹了一下，将这人塞回了被窝中。径自脱了被弄脏的外衫，鞋，也钻进了这小子的被窝里，将人揽在怀中。这举动他做起来略有些生硬，只是脸上不显

“臭小子，刚喝了药就皮实，这病还想不想好了？！”

他听着被褥里发出的闷闷叫嚷声，尽是一些他不想听的话，抬手隔着被子就朝这小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小小年纪，满嘴污言秽语，该打！”

也不知道这孩子这么小的年纪，之前在山下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是什么样污浊的环境才能将小孩儿污染成这模样。

他本来懒得生气的，可是腹部忽然被什么一撞，小海的呼吸喷在尴尬的位置，他的脸色略红，眼底却浮起了一丝尴尬之色。当下伸手在这小孩儿的腰间的穴位处那么一戳，听着这小子哎哟的叫声，顺手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从被窝里头提了出来，好歹让脑袋冒出来

“我说你今晚是真的要让我再打你一顿吗？”

他看着这小子因在被窝里被憋红的脸，问得认真。这代表，他真的想动手了。

察觉到他朝后躲，只看了一眼那侧的被角依旧盖得严实并未有风漏入，也不管他。径自平躺着，望着屋顶。

桌上的烛光摇曳，许久未剪的灯芯分了叉，这光又暗了几分。听着身旁这人的话，前言懒得理会，后语却必须一答。

“今日的事，不必承我的情，来日，我也不要你的报答。”

他这话绝不是托词也不是故作大方，而是完全不必。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其实，我也很想去思过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只是，我不像你那么冲动。“

关于青风在这一年来连续发生的事情，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个淡然的旁观者，看得清楚明白，可是万事由不得他作主，事事不容他置喙。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掌戒师叔将青风送去了思过崖，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想救青风出来。“

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可是，却不得不说。

”小海，你还小，才来道观，很多事情你不知道，看不分明。“

复又自嘲笑道

”其实就算看得分明又能怎样，到头来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因为……去思过崖，是青风自己的选择。“

他听着小海故作老练的回答，当然还有语气里满是对他们的不屑与讥讽。可是他的眼角只是微微染上了点点笑并未反驳，眼睛依旧盯着空无一物的屋顶，继续说着

”那日，我看着青风进了祖师祠堂，我知道，掌戒师叔也在，我在院子外的榆树下一直站着、等着。“
”我不知道师叔和青风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谈了许久。“

”小海、一个人倘若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仍能愿意被囚于思过崖，那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他也不管小孩儿到底听不听得懂，只是有些话郁结在心里，今日说了出来，倒有几分轻松。

”而这个理由，小海，我一定会亲自上思过崖问一问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