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

披 司衣秋岚

强忍着难堪回到尚服局，挥挥手让掌衣把捧着的常服放远些。立在阴影里，盯着大红漆盘上叠得锋棱毕现的常服一面发狠，一面又心里发虚。中衣湿了尽透，春夜的露水里不依不饶地贴着皮肉，只觉得头顶的发冠变成了一根针，三魂七魄都从那针尖上飘散了。

“那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对付差事的数他，你们倒听他的！秋姑姑该知道，官家用香有定规，太显山露水的味道伤他脾胃，犯冲呢。积年的老人了，怎么到这年纪却不晓事起来。”
“还不赶紧滚回去替换！”
“再有这样的事，我看您这司衣的位子不如换个人坐了，早些自请去陵上还能得些体面。”

对气味敏感，不过是最浅表的说法。一国之君，什么样的东西能教他不适？谁又敢教他不适？这背后的隐喻，剖析起来令人心惊。所幸还未铸成大错，只是这一顿煊排也确实没脸，几十年的体面一朝都让人在脚底下踩烂了。

这时回了司衣司的熏室，一时连发号施令都透着气虚，“烦你去库里拿些降香，咱们一道加紧重新熏上。”

披 司衣秋岚

韩侍御虽未追究，可那些话已经长了翅膀，也心知自己这位置坐不长了。穷途末路的，了局如何，自己心里有数，恨不能一气闭了眼，也就完了。既不必去了下差地方被人搓磨。死在任上，郑尚服心软没准儿还能落点好。

“我来吧，你跟着学，往后怕没机会教你了。”

半人高的大铜熏炉，放在那儿久了，青砖地面上都存着浅浅的凹痕。示意她搬开炉盖，往里投入香丸。降香易燃，透过炉顶的镂空探看，很快热闹成一片。

又把常服抖开，和她分左右抻直袖子挂上衣架，盆里绞起半干的手巾，递给她：“来，先不忙上熏，把领缘袖底都擦透。”

叹气，“待会还得复命，如今小人得志，办好了领一顿罚，办岔了还有没有命做事都难测。”

披 司衣秋岚

“降香不如龙涎、迦南名贵，也没有太鲜明的特点，可它有温和的基调，与谁都能同行。香谱记载它‘初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特美’，有时中庸些，反倒可贵。”

将常服从架上取下，在熏炉顶上舒展开。熏笼盖的圆弧正拱起背心的团龙，头角峥嵘，鳞鬣张扬，鲜焕又肃穆。

抻着衣角，缓缓地移动，务使衣服的每一寸肌理都被降香融合化解。

闻她言又叹了口气，今晚叹的气格外多些，像是把一辈子的叹息全用尽了。

“现在不似往前了，从前周听宣在的时候，这事就真到此为止了。”话里存着怨怼，称呼里都透着切齿，“韩镜堂？她不会的。御前数她冷心冷肺，老娘娘在时苏群待她不薄，她也背着魏大官和苏群牵搭；等老娘娘一薨，第一个翻脸不认落井下石的也是她。待会儿若是衣裳交上去，或罚一年俸禄，或赏一顿板子，这事儿就能翻篇。再是丢人，我也认了，只怕她不肯放过。”

披 司衣秋岚

她自入尚服局便分在我手下做事，自来勤谨有嘉。话不多，该学的也一样不差，只是缺些宫闱生存的紧迫和思量。思及前路未明，有心和她把话说明。

“宫里从不是讲人情的地方。熏错了香，看着是小事。可她若怕担干系，就得查个明白。夏庭波升高班之前是苏群嫡系的跟班。听了他的换迦南这事往小了说是妄揣上意一时疏忽，往大了焉知不是有老娘娘的干系。”顿了顿，终是化作如有千言的一叹，“官家和老娘娘……唉……”

职上犯了过错，那是大忌讳。尤其是这种贴身的东西，若非上头海涵，大约没有往小了说的。只要发落，必定牵连一大片。这辈子顺顺当当，时日一长难免松懈，现在事儿犯了，才想起刚入宫时姑姑们教的头一件大事：什么时候都不要妄揣圣意。

“你往后切记要有自己的判断，宁可只按章程行事被人说死板，也不要有活泛心思。”

将重新熏制的常服叠好，捧着大红漆盘如捧千斤。走进夜色，如同走向一张吃人的森然巨口。

“走罢，去福宁宫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