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胡同

=== 建元八年 秋 初十 ===


【自知大限将至，但浮生之尽头，他在，然而，我却不在。】

【本想今日清晨告别，譬如露水之缘的一夜，日后阿斐他轻易忘记，也不怨他。贪念，只是一再的宽限了时间，终究没有离开。心绪里必定不能够安宁，自笃定是不能忘记，蹙着眉头望着窗外的景，指端撩起天青淡染的袖，手臂处一点殷红朱砂已然无影无踪。】

【溪水在院落里蜿蜒成一道银光，流向隔壁的小院去。竹生得比春时候挺拔，然却发现那叶落已泛黄。秋风有凉，并不惹得满目秋波动，眉眼里渐渐还是坚强起来，抹下袖子掩住了手臂也盖上了缚腕的护锦。】

【午后时分，天上负日金乌在丛云间飘忽不定，竹门上轻轻的一扣，门外无人，仿佛风拂过而已，然而一阵淡得不能再淡的香味袭进院中。正端在手中的那盆睡莲，险一些便砸在地上，慌张令面色显得煞白。转身，尽量稳住声音，与阿斐道是去隔壁阿婆处要一些花种。】

【折身而出，为暗者，尤擅轻功，疾行，循那道香味而去。追逐不下半柱香时，那熟悉之香在银杏巷尾消渐，只是前路那处有一棵古树，仰眸便看见在树冠之间的漪蓝。她凉凉道‘既是知道逃不脱，为何还要逃，花见你知叛逆主人，不是死便可解脱的，那可是不得好死的呢”】

【树下立身，影在地上的树影间模糊，头上的银簪折断这午后已薄的日光，来的人竟然是她，还是她一直就跟随在身后，伺机自有谋。如果是主人知道，必然轮不到她来狐假虎威。之后，不出所料，她言“你的手臂上的守宫砂呢？你可知道主人最厌恶暗人与人私通呢？若是想留两天命会你的情郎，那就把你手中的护锦交出来给我如何。”】

【飞身向树顶而去，用一贯的笑，对着她的脸】如果我正是在执行主人的密令，你怎么说？【孤注一掷，猜定她是另有图谋，果真她沉下脸来，有些迟疑的看着我。其实，脱去了那个组织，不想要这条命，又怎会再忌惮。既然试出来她的图谋，当真是要杀了她灭口。微微一笑，趁着她出神之际，抱着她身，朝树下跌去，看着她既惊又怒的脸庞，听她嘶喊着’你疯了你疯了‘。】

【树下的那口井里，漪蓝就这样被扔了进去，并没有动手杀她，然而这七天内，凭借她之力是出不来的。听见井底她的疯狂的声音隐约的传来，用井盖封住那出口。如果方才她在半空里扭转了局势，也许，现在跌在井底的人就是我，所以她说我疯了。我，不想阿斐出事。】

【残阳破败在云端，发丝有些凌乱，走出那道巷子，就在巷口坐下。但是看见四周孩童嬉闹的景象，心渐渐的平静下来，一直看着那些孩童由着他们的爹娘领回家去。手中的酒喝了一半，方才问店家，什么东西喝了能解忧，店家便拿出了这酒。】

【原来不知道自己酒量浅薄，从来没喝过超过三杯的酒水，这次足足有三瓶，喝到双眼迷离的时候，星子就在头顶上聚成了银河。忽然，很是害怕，怕找不到回去的路。更害怕的，也许，是回去见不到阿斐。】

【童趣的声音在周遭回旋的时候，蓦然想着自己小时候的光景，是怎样的呢。春去秋来，在地下那见不到天光的暗室里，学会用剑，学会杀人，学会用剑刺杀自己的同伴，为了活，能见到地面上的天光。】

【暗人，自然是见不得光的。回忆都是茂盛的漆黑之影，一点一线都喷溅过温热的鲜血，灵魂里笃定的都是恐惧。喝着手中的酒，想不起来记忆里哪怕一声的欢笑。模糊记得，儿时的家是个很大的宅子，花团锦簇的地方，唯恐那是真的，该是多大的遗恨。宁愿，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孤女。】

【刚刚对漪蓝生出来的杀意很深，可她落地的时候并没有死去，那么只需如往常那般拧断她的脖颈，再熟稔不过手法自然可以使她轻易毙命。可是，这颗心，温柔过，就想它是纯净的，哪怕只有几日，也不想它沾上半点血腥。】

【心事封存在眼底，任凭酒也打不开，另外一道声音在心底最真的地方诘问着，既然存活不下来，为何要去惊扰阿斐的人生。空空的酒杯在手中握着，歪着头自顾自的答着】因为我喜欢他啊，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夜来了，这漆黑的夜，明明是暗人如鱼得水的时候，现在却是窒息的恐惧。怔怔的对着空空的夜色，抱着肩，思考着前后之事，这醉意要灵台一派糊涂】我明白了，阿斐只是个梦，我昨天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伸出手去摸酒壶，一个，二个，三个都是空的，抬起手想再要一壶，发现嘴唇有点麻木，因为脸庞温热的触觉。那是自眼前的人，他正对着我笑。伸出手，摸上他的脸，指端颤抖的厉害，想是醉得太深还是这心太过不稳。】花见是谁，你知道？你不知道的，我都知道，你问我便好。

【歪着面颊靠近过去，墙壁上的影几乎要叠在了一起，酒气蒸蒸，唇歪歪斜斜的想印上去。但是他成了三影，找不准他在哪一处。倔强的瞪着眼眸，眨也不肯眨过，定是执意的看清楚他，还是记得昨日梦里，他的亲吻，自己的被动，这一回，非要亲上他不可。】

【双手只顾捧着他的面颊端详，身体便一点点的从凳上失去重心，终于唇在这寻觅间刚刚要碰触上他脸颊的时候，便轻轻的擦过，仰着身从上落下，蹙着眉眼，揉着嘴唇】原来这么近，却这么远。

【酒味如是，辛辣涩味喝进去，唯独不觉苦。喝着喝着，苦味是从心里开始生根发芽，走到脑中，要这掩埋在心里的秘密都长了翅膀。想是如同射箭，一触即发，全数都要呼之欲出。】

【醉了，一凡禅师曾言，心里有喜者大欢喜，心里有苦者则大苦。悲喜交加，即是人生。我想，我便在这短短数日，体味了人间的清欢，老天待我不薄。可薄此厚彼，阿斐不知作何想，如他只是看轻我，即便今日他要走，我也不会道一字留。忘记，是好。可我会痛。】

【蓦然，大惊，星光冷冷的挂在头顶上，歪头问那空空的酒杯】是我的阿斐？【这个世上，竟还有人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以为那是奢望。对着酒瓶皱着眉眼，却红了眼眶】阿斐…

【现在，阿斐，他就在我眼前，我知道那是他，明明心里是清楚的，可是，这复杂且矛盾的心，并非他一句宽容与不予过问，就可解脱。怎么爱一个人，想竭尽所能的靠近，把能给的都交给他，可又怕近了，被他看清楚这千疮百孔的魂灵。】

【浓亦浓，淡且淡，人世无常，雾里的花，水中的月，已然时光已不够。一辈子，太远了，我走不到。】

【自当亲不到他时，跌下去落进怀抱里，依偎着，醉渐渐醒了几分，连他衣裳上的味道，都分辨的出来。借着这一身酒意，且拖延着，猜测这凡世心里有鬼的人，都是这样子吧。即便伪装的极好，还是惴惴不安的疑神疑鬼。攒出一个笑在脸上，吻在额上的感觉真好，因他说了回家，欣喜的答应着】回家,阿斐，会带我回家。

【但是，惶恐又随之而来，冷不丁的在这夜色里，借着昏黄的灯笼，看着他的眼睛，凝得深，还是开了口】阿斐找不到我了，便不要再找了。【苦味又是那苦味，满了嗓子。】我，只是想天渐冷了…【握着手心有些不知所措，该如何圆这句话,却没有勇气再说下去。】

【今夕，星子多的出奇，可是寻不见月亮，到底是看不见月盈。十五月满，毒入心窍，亡时。】

【双袖为夜风吹得鼓鼓而起，袖沿的绿萝绣纹柔软的拂过阿斐的衣料，冰凉的手为他所执，眼波里浸过星泽的璀璨，盈盈的望着，那十指所扣，流转的目光泛着波澜，风掠起长发撩过面庞，嘴角微起，只道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云胡不喜。

【念给他听，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光景，就是昨日遇见你，最幸运的事，就是今日你来寻我，出声再无声，续有声】阿斐，你说，天要是不会亮，该多好呢...【轻微的叹息不要他听见，流云朝这天的远方去】今日的云，明日的雨，斐，你以为，云和雨是一样的东西么【今生的花见，和下一世的花见，会对你是一样的意义么。】

【指尖朝他手背上轻轻的抚着，矜持的心没有，喜欢上的男人，便是要最热烈的爱，这便是生命如昙花一现之时，所能表现的。没有母亲教诲，不知道如何在男子面前端庄蕙质，不懂得讨男子喜欢的该如何。日后，我不在了，他的妻子当是何种的模样...】

【前方的光影在眼中模糊，秋风静谧，叶落，叶在风中舞，这落叶即便命绝时，亦不会放过在往生时刻那凄美一舞。带着笑，伴在阿斐的身旁，时光便定格，海誓山盟永恒之说，轰轰烈烈红尘之说，哪里敌得平淡相处的珍贵。】

【欲言又止，虽还醉，心事该锁紧的便是死死的锁住。只是不忍的交代了那句话，若是找不到，便不要再找了。天涯海角里，都不会再有花见了，若你珍惜，便记得那一株睡莲，我曾是你黑夜的暗香，但不要你醒来满目为我悲伤。时过，时过，我若花开，只为你所见。】

【然而这夜色来的这么快，远处流水里还有浮灯在行，浮灯一盏在水中沉没。心中的惶恐，让手心沁出汗水来，还是握了一手的凉风，即便阿斐的温暖在。只是他的语调说的那般轻轻淡淡，第一句说要一直找我，听得心如千钧，凝着水上余下的浮灯，声幽幽而道】不要，不要找了，浮灯入了水，怎么会生还【只是岸上有两道人影，追着那浮动的灯火，像是说自己，也像是说别人。】

【余下的如若，要所有心思都抽离对死亡的畏惧，前走一步挡在他面前，垫着脚，抱在了他的身上，侧面压在他的肩头，唇在他耳畔，连呼吸声也要他听得清晰】

我若活着，除非你说不要我，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你不是你，我却是你的，我会找回你，亲手把自己交给你。

我不会要人伤害你，你自己也不可以，你是怪物，也不可以放开我的手。

泥潭也好，刀山火海，我都会在你身边。

但是，前提是你要答应我，如果我没有了，请你忘记我。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心一直在滴血，眼底蓄积着些虚浮而坚强的笑，那泪水是咸味的，可并不会流下来。遇见斐之间是一块钢铁，即便是化为绕指柔，依然是坚强的。河上的浮灯越走越远，可是有个老婆婆正在叫卖河灯，微微笑的走近来，说点河灯是白首之约，攥着阿斐的手心，买了灯，却不作声的朝前走，并没有要去放灯的意思。】

【这样的男子，孑然避在黑夜间，昨夜借醉惑他在先，那一醉，醉得是轻佻薄意，本以为看不清楚他，便就这样不清不楚。男女之情，会有多深?如今醉得一心愁绪，却真正的感受到他的心，胡思乱想的心绪落定后，却大乱。嘴唇上的咸味，苦苦的。手心贴在他胸膛上，扬眸正触他目光，心疼如此，搁浅在这一刻持不住，说起谎来，话语里尽是柔软】

只是醉话，我骗你的。【手心的凉汗已渗入夜风，在他怀里沉默片刻，拿捏出半真半假的笑，真心的是因为他的情义，指端去够他唇】不要说了。【抽开手，侧转头去，眼睛看进漆黑的天色里。何以为爱，只想他能够事事顺心，是否，可以争取，不要一心求死。】

【这厌倦的命运，忽然留恋，这三千凡世，我放得下生，却放不下斐。这白首之约的灯，拿在手中，它在手中是触摸的到，放进河流里，命运不知要将它带至何方。有了决定，停住脚步，看着无月的天空】我想等十五月圆时候再来，阿斐，今夜是初十，十五你会陪我来放灯么

【在心里有了这个约定，如果十五我顺利的活下来，斐，我定是要与你白首之约，定不会骗你。在此，风将云散，能见月影的一角透露在人间。衣裳风中起，人影显得单薄，身后漆黑无尽的河流，总是无常。】

【于是，将这一切落定，微微笑着，向前走。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久违，那是好久好久之前，那模糊的孩提时候，在空旷的道上迷失，有个人牵着我的手。可是后来，是我走丢了。】

【道上仕女，已是有几人，目光触及阿斐就害羞掩面含蓄传情，那秋波横来真是明艳，却是低头笑着】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果真是云都给了斐，要我泪如雨么？【便是装作吃醋极了的样子，步子放快，走下数步，哪管什么礼数开化，并无提示，便是街前人前，回首将方才醉里那蜻蜓点水错过的吻，切切实实的深深还于阿斐的双唇间。】

【身为暗人，相当狡诈诡变，为目的不择手段，欺骗的办法更是天衣无缝，才可以杀出重围，摆脱身后那如影随形的死亡。今日确然骗了斐，我要的目的就是不要他哀伤。莫说是把自己看得太轻易，为何不心安理得的去接受他对我的好，只道这世上，能对我的真心实在是太吝啬。】

【记忆里依稀的光景，还是手心里残存的感觉，那是与斐一样温暖的感觉。嘲笑这多年来，挨过风霜苦楚，只想着有朝一日等他来寻，将手递给他，他便会带自己走。早是心中清楚，他定是小时候自欺欺人的虚象，或者本该如此，他已经远走有了相爱的人，再也不记得我是谁。】

【这些年，零碎的记忆让时间变得尖锐，扎进了心中，愈发冷血的过，愈发就自我怀疑，直到放弃生的希望。太累了，实在不想再继续。而，斐，他却是对我这般好，不是怜悯，不是玩弄，是我能感受到的真心。方才沿路，虽是吃醋在表面，当看得清楚他对周遭的冷淡态度，甚至一刻在想，要是成为那如云之女，他可曾愿落目留步。】

【其实昨夜至今日，想起斐偶尔之言，看似漫不经心，却听来仿佛在说一些他自己的事。若他真是另外的一个人，就像小时候那样，上天开的另一个玩笑，给了我生的希望的人，也是要我决定走向死亡的人。真的害怕，真的落寞，亲吻阿斐的时候，心中打着颤做着猛烈的挣扎，我爱的是阿斐。】

【双眼抽空的模糊，吻上用的气力，要两瓣嘴唇感到疼痛才罢休。贴在斐的身上，这便是最好的时候，街景容不下的礼教大妨，与我又有何干系。被斐之言挑拨得神态迷离，双目在这淡光旋影的夜里，狡黠而看，笑而不语，指端故意勾住他的衣襟。绯红的面颊攒着的笑，绽而无限光华毫无收敛。】

【初十的夜里，度过的街景，是此生最长的一回，心有落寞也有炙烈，你当知，人有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我想与阿斐一起走到老，我只想和阿斐能一起走到老。】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