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星坪

成平二年  夏

【这夜那样静，连长日聒噪的蝉声也寂了下来。除却风声掠耳，便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跌跌撞撞的不知“逃”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何处，直至内息紊乱得无法调运，才扶了棵树撑住身子。心口里像被什么撕扯着，再压抑不住，弯身剧烈咳了出来。】

【“唔”的一声闷响，掩口的帕上便染了一叠鲜红。脑子里嗡嗡频杂得几乎炸开，茫然盯着血迹好一会儿，只觉一股霸烈劲道自丹田上涌，像要生生将自己撕裂——是在机关城埋下的祸根。那时伤于师姐之手，虽经冥教御医与苏佪几番调治，终也不过将伤势压制，无法拔根。留意调理多时，渐有稳定见好之势。这大半年来，倒也几乎瞧不出痕迹。不意今天灌了那些酒，又一场“伤筋动骨”的撕扯，竟是来势汹汹的勾了出来】

咳咳……呵……

【这伤，当时还曾哀求为自己诊脉的大夫莫将隐患告诉那人，只说自己痊愈了便是。如此，只是为了怕他担心。不过自入不开道起，他便认定自己与温翘串通算计于他，时时提防跟踪，哪儿有什么能瞒过他去。不过自己的死活，他从不在意罢了。】

【阖目蹙眉更觉痛意四袭，一轮碾过一轮。似有利刃穿骨而入时时搅弄，吐纳紊促，皆是那刀锋沿着骨骼节节而上的挫烈，将分寸关脉节窍挨个磨挫，聚在腔子里，业火一般的焚着。内外交困，终是抵着树，慢慢低下身子蜷缩成一团。】

【循声，男子长身而立，袍角猎猎翻卷，银丝沐月荧荧，夜幕中宛若天神临凡】

温城主......

【温和从雅如前日所见，他含笑，唇角隐似得志之傲，墨色瞳眸愈发迷深如旋涡般梦魇。脑中一时纷繁，从武尊大婚那夜到今日，我与莫寒如何一步步至此。心中涌上万千迷惑，都似集中于眼前之人，难道这一切，皆是温翘算计？】

【仰首相向，我散髻披发，面带血痕。自知七分似鬼，却不意心中本能所想，仍是护着他。】

【初夏的夜本该濡热，此时飒飒夜风刮入胸腔，竟似搅着冰刃。生生抑下心中疑惑，又是一阵轻咳，人方似从酣朦酒意中初初醒透，我忽的哀哀一笑。纵有温翘设局，视我为替代，防我如细作，亦是他亲口所言，亲口所认，又还有什么可不死心。】

【这一场温翘与莫寒之间的局，我不过是盘中一子。如今弃于楸枰，有什么立场护着莫寒，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温翘】

呵……

【知晓自己此刻是如何卑微可笑，竭力调匀咳后紊促气息。手帕为血迹染的斑驳，抬起空手拭去泪痕，唇角涩然牵动，强掩生硬的平静，定定开口】

那日你说，他隐瞒的真相，远非我所想象。

除了他所爱之人是初晴，除了他将我视为替代。

还有什么？

【还有你的伤，你的恨，你的白发么。纵然你与他有刻骨深仇，可你为何，要打破我的梦……】

【温翘蹲身挨近，抬手拂过我鬓边乱发。举止逾礼，我却无丝毫意识抵触，只是呆呆静静的听着。男子一席话娓娓道来，抽丝剥茧，终于将我最不忍亦不愿相信的真相尽数呈露。一颗泪珠垂落，将草叶砸弯了腰。】

【最初，我以为初晴心系莫寒，但因温翘之故莫寒一再避让，以至于两人缘悭一面，愧疚终生。】

【后来，我以为温翘求而不得，伤心癫狂之下迁怒莫寒，处处挑拨利用算计于他。】

【甚至在几个时辰前，我还以为，莫寒待我的好，纵有容貌相似之故，也总会因着长日的相伴而生出些真心实意。】

【我以为，我以为——每一种以为，都给莫寒留下余地，都不忍将最不堪的一面与他联系，只因我早已不知不觉爱他爱得连自己都迷失。】

【风雪交集的夜晚，营帐中的温翘不肯与莫寒同归，带着憾意而去的女子让他生出了深浓的怨怼。甚至更早些，在他屡屡失心于初晴，在那女子每每只将最灿若名花的笑靥绽与温翘时，妒恨的种子便已埋根心中。初晴，恐怕不过个幌子。莫寒为人最最容忍不下的，是求而不得却轻易落于人手的耻辱。可以想见，当年若不是滴水不漏的布局，若不是阴谲毒辣的暗算。怎会令正值青年内力深厚的男子心智错乱，青丝早华。】

【这就是莫寒，这才是莫寒，是我爱得连命都不要的人。】

【前因后果通顺明晰，脑中画面千回百转都化作眼前乱星黑闪，压抑不住的喉间腥甜，闭上眼，低低一笑，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在我心里是什么样的人——】

你知道，他待我有多好吗。

【哑声缓慢吐字透着柔和，像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更似梦中自语。榕树林初见相救，一条命已给了他。月下梨花纷扬，他的目光便是一道锁将我牢牢扣住；竹林草海几番维护，病的迷糊将情愫宣之于口，我怕羞，更怕若不开口便山水相隔；赛马时耍一点小聪明，喝药时使一回小性子，他瞧在眼里，分明的纵容】

他总护着我，无论我再任性，他都舍不得凶我一句。

【垂着眼，瞧不见星辰，觉不到夜风，甚至感受不到颊上的伤口辣辣作痛】

那天在月老祠，我做了个梦。等我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他了。

【那一回只身出外出寒夜如水，霜雪湿了鞋袜冷得难捱。他寻了来，篝火明晃晃的驱散风霜，软和的披风将我整个人兜进怀里，风毛蹭得鼻尖微痒，脸就红了。弯唇勾起笑，仿佛回到那晚】

我心里知道他会来寻我。可他不说，我便装不知道——

呵，我们总这样。

【我与他，从来说不清谁更宠着谁。我使小性子，他总容着我；他嘴上不肯饶人，我亦不点破他。我们总是这样，他怜我，我惜他】

多好！

【可原来这些好，从来都不属于我。手一松，带血的帕子飘飘忽忽落入草丛，翻动辗转，淹没于黑暗。恨自心生，双目染上赤红，蓦然哀声】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

【心哀莫如崩溃，若说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一直被骗骗到老，骗到死，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