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龙湾

——承平元年夏。开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人举着火把在她正上方盯着她看。她似乎睡了很久，这是一个昏暗的地方，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个人手上的火把，可她却仍旧觉得刺眼，长睫垂投下的阴影屏蔽了大片的火光，她想抬手揉揉眉角，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无力抬起。】

【而待她清醒些后，却发现并非自己没有力气，而是一双手被粗绳紧紧束缚背在身后，而她此刻正侧躺在地面上，呼吸间满是洞穴潮腻的气息。这气息太过浑浊，可夜晚里的山洞太过阴冷，湿冷的空气窜入鼻腔将她呛得连声咳嗽。】

“老三这回带回来的什么货色？看着跟要死了似的，不会有啥急症吧？”

【眸色微冷扫过，可下一刻就是腹上被猛踹了一记，闷哼了一声她弯了腰，口中倒吸着冷气微微发颤。意识反而因此逐渐清晰，她是带着禾裳离开了冥教的，没有与武三叹告别，只是留下了一封信说明她不便再留，独自回京。】

【后来..她们走出大概小半日的光景，交州边境乌云突压城境，山路崎岖，又是淅沥的雨在下。无奈之下两个人只能在山间找了一间小屋暂时躲避。再后来...她有些记不清了，按照往日，左右不过是她病症突犯了吧。想到此处，她紧阖起的眸子猛然睁开，勉力半起了身子，环扫了四周】

“小娘们儿，你看啥看？是不是还想挨揍？”

禾裳呢。

【她的声音有一丝微微的颤抖，她没有看见禾裳，会不会那个小丫头也被抓过来了。不必多说，她病症突犯，禾裳定会守在她身边不会轻易离开，她不知道禾裳是不是也被一起抓过来，抑或是那时雨停出去寻些东西为她驱寒。她希望是后者，这样禾裳说不定没有同她落得一个下场】

“禾裳？你还有一路的同行的？”

【那人声音里尽是疑惑，听到这里，她安下心来缓出一口气，大概是禾裳将她一人留在小屋里出去找些野果柴禾之类的，正好错过了这人。否则怎会只有她一个人被带来。或许是她忽的放松这模样惹恼了那个男人，她的头发被用力的揪起，眉头紧锁压下痛意，她凝向男子的目光是冷漠却充满了怒意的。男子一怔，随即便是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将她扇得脸重重侧过去，又是拉扯这头皮一阵剧痛】

“他妈的，小娘们儿眼神挺凶啊？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下龙湾的山洞中点燃明火，这洞穴似乎是一众土匪的据点，而她并不知道她被带到此处到底是他们的无意为之还是有所图谋。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匕首一定已经被搜走，而她衣衫还好好的穿着，这群土匪将她劫来不为财色，她却只能将缘由想到了冥教那方。】

【冥教在广南的势力盛极一时，而周边的小势力却是不敢招惹的。此刻她孤坐在洞穴的木笼之中，望着洞穴之中一片人声，觥筹交错，酣畅淋漓的场景。不禁想起那一日死在月合楼中的人，莫非这两拨人，都是冲着冥教去的。可按照她心中所想，那劫走冥教商队的人，应该是冥教内部派出的人马，可矛盾所指，却不可断定。但这一窝匪众...】

【自嘲的牵了牵嘴角，大抵只是她时运不济，遇上了交州边境的小混混吧。似乎他们喝够了，喝开了，终于想起了这个被他们关在木笼之中的女人，一个男人走过来，满身酒气，扶在笼门上，醉醺醺的模样令她皱眉。】

“嘿...这小妞不哭不闹的，和以前的那些妞不一样啊，关在这里不哭不闹的，跟木偶似的。该不是个傻子吧？”

【这句话一出，有几个人轰然而笑，刚刚她醒来时看到的人走过来，拍了拍这个人的肩膀】

“老三，这娘们儿凶得很，你别靠太近了，免得等会儿咬你一口，哈哈哈哈哈——”

【这些话听在耳中，她此刻双手紧缚，拴在笼子上，却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她寒疾已犯，此刻也只能静观其变。而似乎真是她运气不佳，此时山洞口一阵泱泱，似乎有什么人走了进来，看着匪众站起来，一个彪形大汉走近了木笼】

“老大，你回来啦——你瞅瞅，这是今天老三抓回来的女人，看看...能不能赶上过几天的祭祀？”

【听到这里，她微微一怔，木牢门下一刻被打开，那个看似匪首的人走了进来，伸出手便将她下颌捏住抬起头来，一双鹰眸锐利带着刀刻的芒剜在她眸中】

“混账！老三你....这女人长了一对紫眼睛，你知不知道那海边祭祀不能投入异族？！这女人一看就邪乎，指不定以前染了什么诅咒，你拿她去当祭品，是不是想害死咱们？”

【匪首走出去，一巴掌拍在那名唤作老三的男人头上，旁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几个人捏着火把走近，霎时将藏在暗处的女子曝露出来，一双紫眸在火光辉映下显得格外妖冶。几个人倒吸一口冷气，她轻阖上眸，心中却涌上一丝冷意。她便知道，这一双眸总有一天会替她召来麻烦！】

“老大，你别急..你听我说，咱们把她眼睛毁了，然后再当做祭品投入海中，这样说不定来年庇佑得更多些....”

呵【这句话落在耳中，她冷声一笑，眸光凝霜直视那开口的人，声色俱厉】一群强取豪夺渣滓，也在这里信口雌黄。

【此言一出，那老三顿时觉得面上无光，大步走进，松了她腕上那拴在木笼上的一端，将她拖出笼外狠狠摔在地上】

“呸！臭婆娘——我现在就划烂你的眼睛！”

【说罢，那老三便拖着女子往山洞外走去，一路上连拖带拽，洞穴之中地面尽是粗砺的碎石，她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直到咸腥的海风带着晦涩的气息窜入鼻中，她抬眸望去也只是无边无际的漆黑与海浪拍打的声音回响不绝】

【她感觉到自己被猛地拽起，下一刻，一个人便扶住了她的头首，叫她不能挣扎，眼角一阵剧痛，她尚且来不及感受到血液温热溢出流淌，只看到黑夜之中寒芒森冷在她眼前划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火辣的疼痛与无尽的黑暗】

啊——

【忍不住一声痛呼，疼痛未褪便是温热黏腻的液体顺着面颊，缓缓地淌下。】

【痛苦的惨叫在洞穴中回响飘荡，萦绕不绝。女子吃了那痛，再无力强撑，“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一旁的老三握着那尖刀，艳丽的红色由刀尖缓缓淌下，一滴，两滴，蔓延在手纹，滴落在地面。青丝垂落，众人看不清女子此刻面上是怎般，可她面前的地面，渗开了一朵朵的血花，被粗绳束缚在身后的手不住的颤抖。】

“月桑！！”

【这一声之中饱含太多，她无力去听清，只是感觉到自己落在一个怀抱之中。倒吸一口冷气，露出在火光下的面庞，昔日一双眼眸紧闭颤抖，眼角是嚇人的刀痕划过，血肉翻白狰狞一道。意识模糊，她此刻只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翻涌一般一阵强过一阵。男子怒啸似乎要刺破了旁人的耳膜，隐约之中她还听见禾裳的声音，此刻她却连微笑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月姐姐..月姐姐——你..你的眼睛...”

【一双小手将她接过，那双手是温热的，可触碰到她面上淌下的鲜血，却显得格外冰冷。禾裳将女子抱在怀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一双手想去将那眼角的血污拭去，却又不敢去碰，只能小心翼翼的擦去她面颊的血痕，眼泪吧嗒吧嗒的滴落，落在女子的面庞。瞧着她双手还束在身上，又去手忙脚乱的解。】

禾裳...【低哑着出声，她要说的话都闷在嗓中，被松开的双手因为长时间的束缚，血液猛地贯通令她指尖涌起一丝暖意。她摸索着伸手，不出意外沾到了小姑娘满脸的泪，轻地一声叹息】

真疼啊....【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原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缠绵病榻，身子里的痛大抵令她再不会对旁的痛楚做出再多的反应，可当双眼被毁去的一瞬，她才知道，疼痛袭来时，也是那么的清晰刻骨。】

“呜呜.....月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待在小屋子出去找东西的...呜.....武公子一定会给你报仇，然后..然后治好你的眼睛的..”

【待到洞中重归寂静的时候，她挨在禾裳胸口的螓首微动，随即一声闷响落地，仿佛一块巨石砸碎在心头，然后，便是无边的寂静，与方才嘲杂喧嚣，对比鲜明。脚步声沉重向着她们走来，男子俯身将她抱起在怀中向洞口掠去，禾裳跑远的声音，还有洞穴外浪潮尚未停息的声音，此刻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格外清晰。】

【她想睁眼看一看武三叹，可眼睑微动便会牵扯着那血口拉扯一番痛意。她终是不勉强，这双眼睛，此刻起便是废去了。额间传来温热的气息，带着些潮湿，面上似乎有温热沾染，勉力抬手拭过，指腹轻触是些湿热。】

“傻丫头，傻丫头......为何要走，为何要走！”

【心头涌起几分苦楚，张口欲言，此刻却是无话可说的。海风袭过，她忍不住往男子怀中蜷了几分，唇角最终是绽开一丝苍白的笑】

我这不是好好的....【她嗓音出奇的沙哑，仔细听来也是有一丝微的哽咽。指尖碰触到自己的眼角，微微一触也是火辣的疼，垂了手，呼吸起伏匀过几分气力】若非禾裳将你找来，我说不定已经被他们丢去海里了..

【这话自然是宽慰的，一双眼毁去，她疼，她恨，却不怨什么。她不信命，便是不认为此刻种种是注定。缘不过是自己没有万全的准备，恣意而去落得下场罢了。】

【将他话听在耳中，她却再未答话了。意识散去，一番折腾，长夜漫漫终将过去，此刻的女子安静的待在他怀中，呼吸绵长，已是渐而入睡了。她太累了，此刻已不想再顾虑旁的什么。】

【禾裳牵了马回来，缰绳递给了武三叹，看着男子翻身上马将她圈抱在身前，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也是翻身上了另外一匹马。】

【禾裳方才仔细看过她的眼睛了，只有眼角与两眼之间看得见划痕，只怕是伤到的瞳仁。往日禾裳跟在女子身旁也知晓些简单的医理，知道这一双眼大抵是没什么办法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是鼻尖一酸，险些落泪。】

【小丫头策马紧随其后，只企盼着回到冥教之后，那些御真大夫能够有办法挽回这既定的事实。】

【东方既明，此刻却觉夜色不散，缠绵心头，隐隐成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