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龙湾

——承平二年·冬——


【黄昏，一艘巨船不知何时已停靠在下龙湾，任由漫天云霞将高耸的桅杆映在浩瀚金波中。雪白的船帆之上却赫然绣着一个仿若幽灵般的图案，在这冬日的海风里不停鼓动着，状貌可怖，透出无尽诡秘之意】

【远方，三名腰别弯刀的金衫人，正冒着刺骨寒风策马朝着这里疾奔而来。至岸边，为首那人看了眼帆上的图案，三人便同时跨下马背，飞身纵上了船头，于舱门口静立等待着。不消片刻，就有人自舱内走出来将他们接引入内】

【船舱之中却早已坐了许多人，这些人装束各异，用的武器也是各不相同，有一些甚至是罕见的奇门兵器。他们有的正在用膳，有的静坐休憩，有的甚至在敷药疗伤，然而却是个个神色冷漠，形容戒备，也不理会其他不相干的人。就算是刚进来船舱的这三个金衫客，领受的也只是一道道阴沉冰冷的目光】

【而这三人亦是眼色冷淡扫过场中众人，正准备往里走去，却有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接着又听见一句】

外边天寒地冻，三位一路奔波想必已是饥肠辘辘，不如过来一块儿喝杯酒、吃吃肉，交个朋友？

【声音来自窗边一张不起眼的木桌旁，一个正自吃着火锅，喝着酒，眼中笑吟吟瞧着他们的青衣男子】

【听了这话，为首的那个金衫人面上却似罩上了一层寒霜，转过头瞪着男子。便是这一眼，已能看出他双目中神光充足，锋利如刀。片刻，却只沉声道出句“不必了”，便和其余两人找了一张空桌子入座，拿出包袱里的干粮吃了起来】

【见状，却是满不在乎地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桌上的酒菜，面带惋惜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可惜，可惜啊，哈哈哈……

【笑声再次在船舱中响起，直到消散在窗外的浪涛声中。“可惜”二字虽是对着那些酒菜说的，又何尝不是对那无福消受这顿美味佳肴的人所言】

【只听舱外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舱门一开却是一名陌生女子被几个人压了进来，制于自己身侧的火云寨二当家身旁。那是个脸色惨白，仿佛已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的人，他自上船来就一直躺在那，甚至都不曾动过一下。打翻的篮子里药材洒落了一地，一个瓦楞子滚到了自己的鞋边，又停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再转头自窗外看去，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这船上不明情况的人，已让船起锚了】

【那名女子却是明显不会武功，一双眸子里虽带惊惶之色，却仍有一股不愿低头的倔强劲儿。她一言不发，低垂的眸中似乎还隐隐噙着泪水，却就是不肯就范。急的其中一个火云寨人啐了一口，便要抽出背上的砍刀来】

【端着碗的手陡然一放，闪身便至那人身边，一手制住他肩头，另一只手亦暗暗擒住他背后抽刀的手，笑道】

诶，有什么坐下来喝杯酒，好好商量嘛。对一个小姑娘家，何必要动刀动枪的呢？

【那人嘴里虽逞强叫嚣着“不关你的事，给我滚开！”却是根本动惮不得。然而这一番动静，让船舱里的其他人仿佛皆成了惊弓之鸟，好些人都手执武器站起身来，怒目而视。包括那满脸虬髯，一身横练的火云寨大当家。环顾四周一圈，却是大笑道】

各位，此去幽灵岛路途遥远，且不说舟车劳顿，这船里的病人难以忍受。单是那岛上环绕的层层瘴气，嘿嘿……也让人够呛的了。

【将那人放开，又笑了笑道】

不如让在下来劝劝她如何？

【这一句说完，众人倒是都不出声了。幽灵岛是何处？一如其名，从来便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虽说这艘船上差不多都是一群江湖中的亡命之徒，然而人的天性中便对死亡有所恐惧，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蹲下身，伸手拍了拍女子的肩，却是全无反应。细看之下，只见她脸色苍白，双目微闭，似乎已经万念俱灰。轻轻叹了口气，笑着柔声道】

姑娘，这船已经离岸了，你就姑且配合一下，帮忙救治这船上的人，保住性命要紧啊。

【说完顺带查看了下塌上躺着那人的伤势，无比自然地朝她耳边贴近了两分，却用极低的声音又道】

两日后，这艘船会在下一个渡口停泊，到时可趁机逃走。

【作势查看完后，又若无其事一般看向她道】

姑娘，二当家的情况如何了？

【听完女子所说，看了眼那持刀在旁的人】

你以为现在杀了她，你们的二当家就能妙手回春，转危为安吗？丢条腿再怎么说总比丢掉一条命要好啊。

【言语间一双眼始终盯着那沉默不语的大当家，只见他一张紫红色的阔面上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沉吟良久，他的眼中突然泛起一丝悲痛神色，用那双鹰鹫般锐利的眼瞪着自己，沉声道“按她说的做。”仅仅是这一句话，方才还恶如豺狼的几个黑衣人仿佛霎时变成了驯养有素的猎犬，一个蹲着捡起地上的药材，另一个已翻了一些食材出来奔向了船舱外】

这就对了，拿菜刀可比那杀人的刀要安全也轻松得多，哈哈哈……

【转头打量了那女子两眼，笑着又道】

我看你也没吃东西吧，来，一块儿喝口酒吃点热菜吧！

【这下子不用自己再开口，自然已有人领路向舱房走去，接着又有几个黑衣人将那二当家用担架向里抬去。看着女子镇定自如，发号施令的纤弱背影，不由得一怔。接着蓦地又笑起，顾自走回了木桌前坐下】

【此时，舱里已有人将灯点上，而窗外却连地平线也快瞧不太清楚。远处只留下一片混沌的灰色，在波涛澎湃中跟厚重的云层逐渐交织，融于一体】

【夜幕虽已降临，这海上暗流汹涌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耳边隐约传来一句“姑娘，也帮我瞧瞧我的伤势吧……”一言既发，连带更多附和之声。却是不再回望一眼，笑着继续独自吃喝】

——承平二年·冬——


【晨风吹过海面，海鸥迎风飞翔。曙色方临，海浪已将旭日的投影捣碎，化作万缕霞光】

【倚靠在船舷上，展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面上神态，悠闲已极。目之所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亦立在甲板上，衣裙轻拂，飘然欲仙。只见她凝视着海面波光，眉头轻蹙，似有万千愁绪于心间】

【嘴角带着笑意，朝她缓步走去，道了声】

早啊。

【一言入耳，波光闪烁中的眼眸不由微微眯起，昨天她还对自己甚是冷淡，此刻这一句谢实在来的有些突然】

【朝阳之下，笑容却是灿烂而温暖，语调亦淡到不留痕迹】

不用客气，这船上的病人的确需要一个医者。况且你医术这么好，没道理就这么白白送命。

【言罢，侧目看去】

我叫丁绪，你呢？

【这艘船上的人或许能够让人联想到各种凶狠恶毒的词语，却唯独不可能有“慈悲”二字。女子的绵言细语此刻听来，只有说不出的讽刺之意】

好一句大发慈悲，哈哈哈……

【眉目舒展，却笑得更是开怀，仿佛只将那对自己的讽刺之言当作听了个事不关己的笑话一般】

【笑声止住后，随着女子凝视着船帆之上的视线亦是仰头看去，突然道】

那是鬼船的标记，据说只要航行在海里的时候扬出这张帆，便能畅行无阻到达幽灵岛。

【死亡固然可怕。然而声名地位，权势财富，却有着永恒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尤其对很多江湖中人来说，如果一辈子平淡无奇地活着，或许比死还叫人痛苦。所以哪怕只是谣言，也不断有人飞蛾扑火一般踏上这条不归路】

【而这种心情，也许是眼前的女子永远不能明了的。她本就不该在这条船上】

两日后？

【闻言却是怔住，片刻之后，才仿佛好不容易想了起来，却是悠然道】

哦——那不过是我随口说说，为了劝你的权宜之计罢了。嘿嘿，既来之则安之啊孟姑娘。

【突然想起什么，又接着道】

是了，还要劳烦姑娘配一些化解瘴毒的药，不然就算到了幽灵岛也恐怕吃不消啊……

【“拿不出那样的方子，只怕也活不到幽灵岛。”未待自己开口，已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负手而立的锦衣大汉，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这甲板上站了多久】

【回头却是懒洋洋环起双臂，看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韩五爷不但人来得早，这话儿也说的狠啊。

【待走近后，方可看出他那张冷酷特异的脸上赫然横着道蜈蚣状的疤痕，迎着海风似乎还在微微扭动。只见他看了女子一眼，又转头瞧着自己，接着发出一声阴森怪笑“我可没有丁兄你这么怜香惜玉。哼，不愧是连自个帮主的女人也敢睡的人，这对付女人的本事，改日还得像你好好讨教啊！”】

【若是得罪了帮主，为了躲避追杀，自然只能当一名亡命之徒，逃来这鬼船之上】

好说好说……

【咧开了嘴，同他相视哈哈大笑，笑得就像两只正准备去偷鸡吃的老狐狸】

——承平二年·冬——

【冬日的夜总是来的很快，当船舱中的赌台上连开了三把豹子，夜幕已将茫茫大海和穿行其间的船只一并吞噬】

【一阵哄闹声起，围在桌边的众人面上皆是露出晦丧之色，只有那做庄家的青衣男子，手执骰盅冲身后一人挤了挤眼】

老哥有福，兄弟够运！咱们福运双全，还怕这财神爷不临门吗，哈哈哈……

【笑声很快又淹没在下注的喧声中。然而在这船舱之中却有一些人不约而同坐得远远的，面色沉重地看着赌桌边的人，除此之外，他们甚至还在暗暗观察着彼此。其中三个金衫人的眼神中更是仿佛恨不得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都剐出来，再仔细研究个透彻】

【只因前一晚有人自船上失踪，连同他们带上船的那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一同消失的干净利落，线索全无，就像他们从不曾踏足这艘船上】

【场中一热一冷两种气氛形成了强烈而怪异的对比，而由猜忌产生的怨愤之心，已足令人敌意满身，理智暂消】

【但闻几声言语冲撞，突觉银光电闪，数枚青光暗蕴的子午丧门钉已当先狠狠打入一人肩胛。几乎同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出手之人的心口也吃了一记雄浑刚猛的裂骨掌，犹自吐血疾退。剑拔弩张，同室操戈往往只有一种结果。然而鬼船的主人不会容许有人在这船上自相残杀。所以下一刻，他们便已被几个闻声而来的白衣人勒令停手。眼见好戏散场，同围在赌桌边的人皆作鸟兽散回了房】

【夜沉如水，更阑人静。舱房的灯都已经熄灭了，可又有几个人真的睡得着？借着窗外月光将墙上挂着的那把古朴的三弦琴取了下来，却只是轻拧弦轴，调着音准】

【手不曾拨弦，它亦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人的心显然已被扰得杂乱不堪。面上仍是笑意自得，此刻却仿佛还隐隐带了一丝嘲弄之态】

【五更已近，船将靠岸。其实这船上除了去往幽灵岛的人，还有一些则是为了借鬼船无往不利之便，辗转逃出海外。然而今晚已有人破了规矩，无疑等同断了后路，因为往后除了那些白衣人之外，别的人休想离开鬼船一步】

【众人于寂夜中似乎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大概猜忌怨愤都敌不过对这鬼船主人的恐惧。可那些为了逃命宁可孤注一掷的人又岂能如此轻易妥协？也许今夜注定是个不会平静的夜晚】

【一声凄厉惨叫划破夜空，眨眼间，甲板上已随之倒下三人。隐约有兵刃交击声随风飘荡，只见一群白衣人正团团困着一人，虽以寡敌众，搏斗得却甚是激烈】

【波涛拍岸，静夜中一声声如击在人的心房。惨淡月色照着甲板上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首，浓稠血液汇聚成一线流入海中，又被浪卷起，染成一片粉红】

【一个白衣人低头看了眼同伴的尸体，双眉紧拧，似乎强自忍耐着开了口“一会待主人来了，自会查清真相，为各位主持公道，但现在谁也不能离开鬼船……如果阁下还要执意相逼，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被围在当中的那名清癯的中年文士一捋长须，却是仰天狂笑，一字字道“等他来了，只怕我也没命离开这里了。”紧接着又有一人引吭长啸“不错，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喊捉贼，如今我能相信的只有我手中这杆枪！”话音方落，一个手持金枪的魁伟身影当空盘旋而下，与之一同加入战局】

【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却自窗口注视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打斗，目光一转，只见角落里一个纤弱的身影亦似伺机而动】

【眼见规劝无用，倏地一声响哨旋荡长空，方才说话的白衣人手中刀光一掣，连同周围的人将攻势骤变。但见眼前人影幢幢，步伐错落有致，竟形成一个严密无比的阵法，仿佛顷刻间化为一片无形的天罗地网。此阵变幻莫测，而先前所有的疏漏破绽都在一瞬消失无踪，只余绵密招式笼罩着那二人周身，甚至越收越紧，叫阵中之人稍有不慎便会被乱刀分尸】

【相继又有几人持兵器跳入阵中，挥洒出一片耀目精光。他们于困境中拼取那分毫可以施展活动的空间，再反守为攻，誓要冲破桎梏，犹在绝处求生。此阵于世上虽已罕有敌手，纵然险象环生，他们亦知晓唯有趁那鬼船主人来到之前，才能尚存一线生机】

【余光又见一个白衣人以刀制住了之前角落里那条纤弱的人影，就在手起刀落的一瞬，曲指轻弹，石子挟内力所贯之处，使得那柄长刀脱手飞出。他方自要继续出手，怎料眼前这个成日嬉皮笑脸，只知浑水摸鱼的小角色已出手将他咽喉扼断。他瞪大双目，喉头尚自发出格格声响，却已来不及表达心中的惊惧甚至是通知其他人】

能逃多远逃多远，不要再回头。

【转身在那仿佛已惊骇失神的女子背心一拍，柔和掌力托着她跃下甲板，飘落在一片绵软的沙地上】

【女子虽拼力向上扔来，然而那包药还是未被抛上船便已被呼啸的狂风吹落。目光凝注着那漂浮于海面的小小油纸包裹，嘴角却泛起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她最后的一声呼喊亦引起了那些白衣人的注意，有几人立刻窜出阵法打算跳下船追去，却见青衣一闪，已被一阵迅疾如风的掌势拦下】

【这一分神令他们自乱阵脚，让那本无坚不摧的阵法不攻而破，场中局势也仿佛开始有了转机。回头环视阵中射出的几道惊疑目光，却是哈哈大笑】

我可不是来帮你们的，我只是帮我自己罢了。

【阵中那名金衫人不禁回想起自己上船的第一日，见识到的也是这般爽朗的笑声和面容，此刻却只愈发感觉此人不似想象中那么简单。而其他人却已管不得这许多，只管奇招百出，全力抢攻，那些白衣人已渐渐开始接连倒地】

【转眼间，一个黑影踏浪而至，暴喝声中激荡起一片狂澜潮涌。功力稍有不济者，直觉耳聋心跳，神思涣散。那群白衣人见了他，却仿佛见到了投入黑洞的一线天光。只见他方踏上甲板便双手齐发，须臾便将场中破阵之人皆击震而退】

【这矗立月下的黑袍人武功已是超凡入圣，气度亦可称当代人杰。只可惜此次他的对头不是别人，正正是缥缈会。“缥缈会”这三个字岂非本就有令当世高手茫然失色的魔力？】

【只见他朝着那个放声大笑的人走了去，他手下亡魂何止千百，却没一个好似今日这般，在那笑容满面之下的一双眼中仿佛带着种可怕的冷静！这个嘴角带血却兀自大笑的人究竟在想什么？也许他所想之事根本无关生死】

【或许不过是那句“一定要不择手段拖住那两个逃亡的人……小丁，其实我的心思从来不在什么幽灵岛，而是鬼船这桩大生意……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的。”】

【作为追踪目标的那两个人早已卧倒在桅杆边，各自余下一口气，尚且苟延残喘。黑袍人将群雄困足于鬼船之上却独独容一个小姑娘逃出生天，恐怕今后没人会相信一个因自毁规则而威信尽失的人。而缥缈会自当顺理成章接管这盘生意，从而进一步扩张在海上的势力。那么自己呢，离那神秘阴暗的权力中心，是否自此便又更近了一步？】

【耳边似乎又响起一声尖锐诡怖的笛声，恍惚见到有许多人驱艇破浪而来，声势浩大，所到之处还仿佛伴随一阵虚无缥缈的青烟……眼前一黑，嘴角犹带着那抹难以言喻的笑意，终是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