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龙湾

——建元七年 夏

夜已深沉，明月高升，下龙湾浅滩洞穴中此时灯火一片，人影绰绰。当她跟随男子行至于此，正巧碰上一人远远走来，身形晃动，伴随而来的还有飘散空中的淡淡酒气。二人站在阴影处，夜色浓稠不现身形，拉着人躲在岩壁之后，只待那人走近了，她才伸出手去一把捂住来人口鼻，扣其左腕脉门反锁身后。

“不许出声，不然要了你的命。”

虽有挣扎，但于她而言毫无用处，一扫膝窝令其膝头点地，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酒气冲天，神色靡靡，再加上洞中人声嘲杂，看来是在为了什么事情一番庆祝。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想活命，便乖乖的回答。”

待那人慌张点头，她才松开了捂其口鼻的手，自其身后反扼其喉。

“莫不语在不在里面？”

“在...在....”

“他身上是不是有一把长剑，拴着一条红绳剑穗。你知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是...是.....那是、那是莫老大上、上个月去南苗的时候带回来的...”

“呵。”一声轻笑，几分戏谑，她松了松扼其颈喉的手，眸色暗下几分，“不错，我问完了。”

——“你也可以去死了。”

在扁络桓出声之际，她的指尖已穿透掌下男子的咽喉没入血肉，簌簌的血液伴随着温热的触感向外溢出。模糊的呜咽声从他口中传来，伴随着极大的苦楚。

目光飘向后方，微微侧首，唇边笑意似有似无。

“等什么....？”

将手从那血洞之中抽出，再次将人脖颈扼住，提起后猛的压上岩壁。鲜血依旧簌簌的往外冒，顺着她手臂缓缓流下，浸染袖口，缓缓晕开。她微微歪着头，笑了笑。

“没关系，你只是第一个，他们都会来陪你的。”

话音落下，虎口掌心施一道力，将他喉头用力拧断。咔一声响，徒劳挣扎的人便再没了动静。松开手，重物坠地，闷声响起，她才回过头去。

“你刚刚...说什么？”

她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她并不知道他刚刚那句等一下是让她等什么，是因为他也有话要问这个人吗？还是说，他也认识这个人呢？血液沾湿了她的手，顺着掌纹蔓延斑驳，她抬起手搁在唇边轻嗅，甜腥的气息令人愉悦。

“莫不语骗走了我的剑，我要找他拿回来。”

她再次探出头去打量了远处灯火交相辉映的地方，她知道她要找的地方就在那里。

“梦裳告诉我，莲央骗我，所以他是坏人，所以杀了他。现在莫不语也骗我...呵。”

她当然会让莫不语和莲央是一个下场。

“扁络桓，你在这儿等我，还是跟我一起过去？”

对于扁络桓的不说话，她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对于他将尸体处理的方式有几分好奇。莲央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毒，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医书，她都看过，甚至在一本杂记上见过一则能将尸体化为无形的药水，只不过她从未见过。

“为什么要化掉他呢？”

毁尸灭迹这种事情，在她眼中向来是不必要的事情。更何况——

“我饿了，你要不要跟我过去？”

梦裳只是说，不能吃人，是因为这世上有许多好人，所以那些坏人，在她眼中与虫谷那些被她当做食物的毒虫并没有什么差别。显然，莫不语被她归为后者。

可扁络桓却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依旧不说话。她顿了顿，突然伸出手去触到他的眉心褶皱，弯了弯唇。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他似乎在想什么，却因为她的碰触陡然转醒，神思转回。她看了看他，很认真，眼底却有一丝疑惑。可她没有问，只是因为从前莲央不许她问，久而久之，所有她不明白的东西，都学会了藏在心里，别人不问，她便不说。


只是目光落在他眉心因为她方才举动而留下的一抹血痕，妖冶，却与他似乎是格格不入。她眨了眨眼，又突然凑近了，未曾染血的那只手揪住了扁络桓的衣襟微微拉着他低头，轻一踮足，舌尖探出便将那抹血色舔舐入口。她习惯了这气味，也习惯了这般随心所欲。她眼底的笑更深了，扬了扬染血的右手，指尖搁在口中抿去沾染的血液。


“梦裳说，很多人都不喜欢血，好像你也不喜欢的样子。”


将右手背在身后，这样扁络桓也就看不见了。她抿了抿唇，想了想。


“我从...大理过来，路上见到莫不语，他把我的剑骗走了，我要拿回来。”


“那是莲央的东西，我不能让莫不语拿着那把剑。”

——接上

似乎她又吓到了他。微微一怔，她抬头正对上那张涨红的脸，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她又抿了抿唇，背在身后的手藏得更深了些。她虽不在意旁人如何，但梦裳却时时说着希望她往后能与常人一般...


那，扁络桓这样子，倒像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似的。她有些无措，但只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又是哪一件事做得与常人有所差异。


“.....我吓到你了？”


她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我...”再摇了摇头，她愈发觉得自己似乎不适合过正常人的日子，微叹一口气，“我要过去了，你...留在这儿？”

她正要往外走，听着他再一次重复了一遍问题，有些奇怪的转回头瞥了他一眼。

“扁络桓，你是不是又傻了？”

整了整衣摆，袖口扫过腰间悬挂的那缕剑穗，拴在上面的小铃叮一声响。不过这一次她没再走过去，而是往那边传来嘲杂声响的地方迈出一步。

“我不是说了么，我是来找莫不语拿剑的，别的东西？”

她摆了摆手，笑了一声。

“我没有别的东西要找。还是说——你也有东西落在这里了？”

扁络桓说话总是只说一半，可她并不知道他下一句想要说什么。只是目光再次沾了下方才尸体停留的地方，她又转过头去。

“只是什么？该不是想让我别再杀人？”

脚尖在这岩地上蹭了蹭，碎尸硌在足底。

“你认得他们？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不能杀？”她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屑，是了，这天下所有的东西于她而言只有好坏之分，好的，她可以留着，不好的，不想要的，自然可以舍弃。

“毕竟什么。”


她重新转过身，望着眼前对她说教的人。坏人会变成好人？若是莲央有过一分想要变好的心，梦裳当初或许也不会死去。或许，或许他并非直接害死梦裳的那个人，却也少不了他毒药的功劳。攥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但若非她当初在那虫谷，梦裳或许也不会为此逗留，便也不会发生后来之事....更何况，亲手将匕首刺入梦裳心窝的人——是她。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她不曾与任何人说起，甚至不曾告诉过莲央。她还记得莲央临死前望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这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甚至莲央所在小镇里的住民也是这样看她的。


然而他们从未这样看过莲央。所以，究竟是她错了，还是莲央错了？该受到惩罚的人，究竟是那个将一切化作深渊的人，还是身处于深渊的她？她并不知道。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杀他们就是。”


闭了闭眼，她的话音染上几分冷漠，尽管有一丝不愿，却也是答应了。但她又缓了缓情绪，又重复了一遍。


“我答应你，我不杀他们。现在我们可以过去了吗？”

这一处依旧是静悄悄地，她等了那一句“走吧”出口后，折身向火光摇曳处缓步走去。指间的血液干涸，指腹相抵婆娑一二，斑驳痕迹脱落，却依旧洗不尽大片的嫣红颜色。她的脚步很慢，似乎在想着要怎么不杀了那些人却又能取回自己的东西。


而当她站定在寨门口时，原本守着寨门的喽啰竟已七歪八倒的醉倒躺下了。大抵是不曾想过有人会在此时上门来。垂眸扫过一眼，抬步跨过，径直向里走去。
站定此处，她看了看洞口人影在石壁上影影绰绰，里面的人声嘲杂，想了想，又回过头瞥了一眼扁络桓。


“说起来...我答应你不动手杀他们，倘若他们先动手要杀我们怎么办？”

——接上

若单说是讲道理，从前也是没有人会与九泉说这般多的道理的。只不过听过这一句后，她忍不住多看了扁络桓两眼，想了想，抿了抿唇，微微挑眉。所以说这虎啊人的，到底是说谁是畜生呢？她又想了想，虽然喊她妖女的人不少，可不知晓的人看她大抵也是人，所以这畜生——嗯，那就理所当然的是莫不语吧。

启步往那山洞走去，越往里走，空气之中飘散的酒香气就愈发的浓烈，只是她的脚步忽的顿下，抬起手在身侧亦是拦住了扁络桓向前走的动作。眉间微颦，她下意识手搭上腰间，才惊觉那里已是空荡荡一片。

入洞前方才听着人声鼎沸，可走出几步，除却这酒气氤氲外，那人声嘈切却戛然而止。

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眸中冷色渐起，抿一抿唇，终是再迈出步去。此刻静谧，只听见脚步声轻轻回响，只走了小一段距离，眼前豁然开朗，却也是令人蓦然一惊。

她瞳孔一瞬隙开，似是惊异，看着这一地的...残躯破败，酒气和着血气迎面扑来，自尸体中流淌出的血液浸满了山洞中凹陷的浅坑，蹙眉绕过这一片，直走向那尽头高位。

人骨折裂时炸开的血花落了满地，她从旁边绕开了，也难免沾染鞋底，黏腻的声音在这里一下一下，给人抹上一丝森然。拧起了眉，她已在主座旁，伸出手掀开了那具俯趴在座椅上的尸身。碰触时满掌的潮湿厚重，微一用力掀开，看着那具颈脉溢血的尸首嘭一声倒地，狰狞的面孔与记忆中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相互契合。

弯下腰，指尖搭上莫不语颈边，尚是温热。但这话说出的时候，她却抬眸扫向了四周。啧了一声，目光瞅见了莫不语身边拴着的那柄剑，眉一挑，倒是笑了一下，伸出手去解下握在手中。

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的人，提气一瞬，拔地而起，落足几具点背，回到人身边。

“先出去再说。”

暗处有人，自然不能久留于此。

满眼血色抛却身后，重归洞府入口时，偏首打量了人几分，弯眸笑了笑，抬手搭上人肩侧，随即滑至腰间，在他未反应前便带着人沿着一旁的石壁高耸提气窜上。眨眼呼吸之间已居高处，方才将人松开。
广南一带地形多为此观，倒为此情此景供以不少方便。两人身形隐没高处从中，立于高壁微微探首，视线落于洞府门口，却无半分异动，轻咦一声。

“哼..倒是很有耐心啊...”

她的目光不曾转移，虽然佩剑寻回，她已没甚么再多留此地的理由。不过有人能在她近身五十步内杀了那么多人却又悄无声息，藏匿行踪，却令人有几分兴致。虽不曾细看那些尸体，不过那一地的鲜血，却不似药物所致，应是与莫不语死法一般，利物挑断经脉。不过——

“有什么药物能令人大量出血么？”

转首去问，至少...对于这一方面，扁络桓知晓的总该比她多些

“可使人大量出血却不致死，莫非是因为药量？”


若是出血，出血量过盛却不止血，则人致死无疑。她想了想，便又问他。


“倘若——加大药性，是否能令人致死？”可这话音落下，她却又轻啧了一声，洞府之中一干人等眨眼殁去，这便是一击殒命，若是待人失血过多而亡，总有个过程，摇了摇头，她却再想不出旁的法子。


只是不能贸然进入一探究竟，可那洞府之中，暗藏的人，着实有几分在意。在高处枯等已有片刻，却不再有旁的动静了。她皱了眉头，这才轻啊了一声。


“方才在洞内，你有看见别的出处么？”

这一眼不似几日来的温和，她要出口的话微微一顿。却转为了一丝笑意，莲央说过，不该多问的事情，与她无关的事情，便不要去问。若洞府之中没有旁些出路，那么...方才那一地的亡骸之中，说不定有那么一两个，是在伪装自己。

“既然没有，那我们也不必再下去看了。”

抚过身边的长剑，她眸中化开一丝莫名。折身往远处的小径走了几步，她才回过头来。

“东西已经拿到了，那山洞里该是有人善后的，咱们——便不要多管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