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浦

临近蟹肥时节，依旧热的很，高天上堆着云，却迟迟等不来雨，倒阻的凉风一丝也无。

水边建了曲廊长亭，不为蟹工歇息，是此地富户共建了，专为每年出蟹时节来赏玩、游趣的闲人备着的。大椅宽案取的是个朴素意趣。烹制蟹食也不用厨子，简灶白水，偏享的是个天然之味。

目未盲时，也是与那些个纨绔子弟顽皮过的，此地也来过多次。水行淘淘，温风软软，远游客，捕蟹工，繁行如织，热闹境况心中自是留得。如今只坐着听辨，是更热闹了。

出门一向是福禄跟着，他还是少年心性，早早去寻了肥美鲜蟹烹好了摆上。口中不停歇，手中不停歇，念着蟹美，剔着蟹肉，引出一缈蟹香。

靠着椅子摇扇，等着他弄出蟹黄来，眯眯的有点困意正起来，骤来的一道清朗嗓音，让人疑思是否久待雨至。

这音清而静，应是个明正之人。

虽是看不了，多年刻意练习也能临机应对，不至失态。

端身坐好，微朝那语音来处侧首，笑而礼至：“既同是爱蟹之人，不若把公子所得之蟹制了一起吃，岂不热闹？”

待了片刻，未闻得应答，身旁气息依然在，并无行动风，心下了然。

自从目盲，每每与人初识，必是要经此一遭的，细想倒也是常人不得的意趣。

循着气息，面对这人，由着唇畔笑意加深，如旧轻摇扇，他观我，我亦观他，哪管谁是谁之趣。

细辨之下，心中慢慢浮起一丝疑虑。己虽身有不便，幸得家中尊长不弃，更增了许多心血教养，自受损之初便不许避不见人，反是着意的要容暄浸融于世间，以心为目，驭命立世。

许多年过来，目疾难愈，心眸渐开，世间万物，虽有常人之见不能见，亦有常人不能见者己心清明，得与失，不须说。

此时身侧这人气息，无浊无垢，清浅淡缈，若非自己习惯，几乎不辨。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人万般，也是无需凡人费思量，只辨的有无恶意，便足够。

一时多思，忘了出言打趣，待人出声才回过神：“幼时一场病伤了，看遍了名医也不得愈，好多年了，倒也无甚妨碍了。”

依着这一身清远气息，这公子必然也是脱俗之人，若是本地人士，定是早被那几家纨绔攀交了相识。如今初识，见他也不拘束，心生喜爱，如此才是畅快。

“公子是远游之人吧？可有趣闻与目盲之人长长见识？”

侧首轻斥福禄失礼，遣了人去把自带的酒再多拿些过来。

风依旧沉腻，解不得热，阴云愈压愈近，积着雨。

案上蟹肉已教福禄分拆了，各样摆好，绵绵蟹香撩人品兴，莹莹蟹肉引人食欲。看这公子喜爱，自是心下舒坦，不觉间话就多。

“梨花酿这时倒没有，这次出门只带了早桂酿的清酒，用的是江南周家的秘法，也是喝得的，公子不妨尝尝。”

萍水相逢，只言乐事，也未刻意告知周家就是本家，正是想多听听各色人等对自家这酒的鉴评。

教福禄与人斟了，也不多说，只邀人同饮：“书上本子上的老一套有何可说？就是随意道听途说的才有趣。”

捻起案上小碟送与鼻端细细嗅闻，微微拢眉，复又放回，无奈点斥福禄又忘了加蜂蜜，再教他姜丝该多放。

抬手轻压公子执蟹手背与他分说：“蟹性寒，公子还是和着这调好的醋汁一起吃才好。”

亲手将再调过的醋碟推送人跟前：“趣闻趣闻，自然是越稀奇越是闻所未闻的才好，我都不拘的，公子自放心讲来便是，左右吓不着我。”

雨丝密密覆下，阴暗泄去不少，墨云消融，天光浸染下来，世间悄然通透澄明。

雨声潇潇，将亭外繁乱都化去，天地只隔余小小一方，仿佛入了戒子，远了红尘。

此时看这人通达，清放洒然，言谈不拘，天然可爱，更让人心生欢喜。此一番本为寻蟹趣而来，不曾想有此雅遇，想来出门时母上念叨的那句“吉利”，又扬起笑意。

耳闻身侧，辨着人行动，伴着他一起吃的有兴，酒自然也是不禁的，乐得多喝几盏为今日欢愉增一怀醉色。

“既是公子吃的合口，便多饮些，这酒此时只得了这一坛，过了今日要是再想，必是要等了，便是等得也不是早桂了，口味到底是不同的。”

天雨尚未有停歇之象，福禄有添了新蒸蟹上来。叫他坐下一起听公子说见闻。

他说的自是传说怪谈，幼时读书背着尊上倒也翻看过不少这些杂集，并不觉得可怖，目盲之后，终日与暗无同处，更是又少一层世人心中可怕。

只听他说的这些甚是有趣，真假倒不论了，那句“我有幸见过那场红雪”虽听进了耳，轻触了灵识，也并不放在心上。世间百态，人也是千奇百怪，有异能者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更感今日奇遇。

“公子讲的有趣，正听的兴起，公子可不能断了下文啊，快些说来。”

教福禄把酒又给公子满上。

雨缓缓降落，天渐渐通明，堆云行远，消隐终不见。徐风送些凉意来，驱了闷热。

曲廊亭尽头，不知谁人吹奏长笛，清音一声越云霄，似感江风盈怀，更多添爽澈，已知秋。

案上蟹还热，盏中酒尚满。耳边是人清朗嗓音一词一语讲那从未听过奇异事，润着雨气，带的天地都缓缓，时光也迟迟。

他讲的好，听者也仿若随其瞧得那时情临了那时境。

垂眸饮一口酒，只让酒液更慢入喉，等得其一丝丝漫过口舌，染着满口酒香亦品尽酒里辛与苦。人道是目使人见亦能骗，此刻不见他面上情，却更能聆得其话中味。

他刻意说的轻巧，然语自心出，自己无感缺一，余下的自是比常人要灵慧些。他语中感怀不难体察，因着初识，也因着自来的检克，自是将这一分意思压在心底。

许是他巧借异事叙实，许是他本就是灵属异境，都无妨，只使得这人更比常人有趣。心下愈发喜爱，倒要多谢这蟹与雨，赠这奇遇。唇畔浮起浅浅笑意，不敢放多，怕惊了他故事意趣，仍是微俯首借着饮酒。

待得酒尽入腹，压了笑意，抬首放了酒盏，接过福禄递来的蟹肉，与人应和：“原来公子竟然会医术的。公子年岁不大，便能医人救命，真是让在下更佩服了。”

蟹肉浸了蜂蜜醋，更是清甜，添了早桂酒暖意，除了寒更温润和口，教福禄多多的拆剥了递送于公子跟前。

盛衰自有天道，本是正理。他自通透胸怀开阔，这厢亦不作态，他不说明，自己也只当是趣闻，叹一回故事中人与事，情与世。

“公子说的当真是奇闻异事，纵然书中亦不曾见过，今日得逢公子，真是更觉世间奇妙万千。不知在下可还有幸再听公子说那蟒蛇的故事？”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