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塔

客串：沈天鹭

【深秋，京郊遍染凋色，他已不记得上一次感受到这种浑身战栗的兴奋，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枯枝败叶踩在脚底下，会发出一种清脆而破碎的声音，每当他凝神谛听，总不由自主地想伸手看看掌心。这是习惯性动作，从洞庭十窟里带出的坏毛病，自他惊觉其中深意以来，已强行加以矫正，长年累月，不曾再犯，若非这卷土重来的熟悉感，他也几乎忘记，为摒弃这令人深恶痛绝的习惯，自己曾付出了多么昂贵的代价。】

【前路漫长，好在并不曲折，抬眼便能望见那座高高在上的繁塔，他被两种同样久违却截然相反的感受迷了心窍，一路行得极怠极缓，再慢上一分，谓之有意拖延时间也不为过。相较之下，白衫罩身的不适变得微不足道，他正在思索，全神贯注，毕竟记忆里有太多没用的东西，需得费一番力气仔细搜寻。】

【经过山道最后一棵老槐木，他突然停下，再往前就是繁台区域，自己却依旧毫无头绪，油然而生的挫败让人行气不顺，他下意识轻轻扶了扶树干，不料有东西自袖口滑落，拾起一看，是柄玄穗玉骨扇，九龙结，昆冈玉——蔺寒山想方设法才弄到手的，属于他哥哥的东西。】

【是了，他想起来了，孙老鬼归西那天，骨骼慢慢裂开的声音像极了枯叶破碎的声音，同样的摧枯拉朽，同样的不堪一击，他生命中两个声称关心他的人，那天过后便只剩下一个，而剩下的这一个，用不了多久，也该让他彻底消失了。】

【他仰天大笑，走入繁台，身后渐起一片簌簌之声，那是回忆散去的声音，亦是深秋时节，一整棵老槐骤然凋零的声音。】

沈某来迟，不留一口酒罚我么。

客串：沈天鹭

【沈天鹤，他胞兄，大名鼎鼎，八年前是风头出尽的剑争传人，八年后是侠义心肠的白衣大盗，他这做弟弟的虽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最后却不得不留在影子里发烂，烂人当久了，如今偶尔穿上兄长的衣服，一时间竟有些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

【——假，实在太假，自己无论如何都学不来，胞兄那副虚情假意的笑。】

【塔身九层，穹顶极深，几抹微光自高处透入，尚未抵达地表便无疾而终地断了，未见冥火僧其人，他鼻端先嗅到一股如硝石般压抑而呛闷的气味，与疯子打交道，可不需要把自己也变成疯子，他在远处站定，忍不住面露一丝嘲弄，幸而周遭足够昏暗，倒让他摇摇抱拳的姿势果真显出几分谦逊来。】

耳闻三盗情如结义，今日得见，不过尔尔。

我那胞兄极少饮酒，阁下竟然不知道。

【此言一出，谦逊的假象转眼间不戳自破，他捕捉到和尚的眼神里闪过一抹错愕，顿时觉得精彩极了，沈家双生子，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哥哥注定要成为光明磊落的那个，弟弟就只好往歪门邪道里钻，换做他是沈天鹤，自然也不希望世人知晓自己的存在。】

【他无不遗憾，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失落】

这可如何是好，看来胞兄城府太深，并未向你们提起过我，那么过去那些不甚光彩的事，想必你们也毫不知情，今日倒是我来错了。

客串：沈天鹭

【繁塔是佛门重地，隐于市中又跃然红尘之外，几樽石像高悬头顶数丈的位置，八大明王各持法器，威严怒目，似在居高临下地审判底层遥遥对立的二人，此刻即便是再暖的风，从塔顶吹到身侧，多少也带了几分森冷瘆人的意味。】

好身手

【他依言摸了摸袖口，赞叹一句，面上由衷的神情不似作假。冥火僧近身之时的速度的确快得迷神乱眼，这常人难以企及的身法，也是自己会挑中他来放饵的原因之一。可他既然有本事将折扇从沈天鹤那取走，自然是不惧三盗里的另外二人，他掸掸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低笑一声，露出了走进繁塔以来第一个属于沈天鹭的笑容】

【蛇一样的毒，狼一样的狠，从前白石关于兄弟互补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也算言中了大半，除了这张脸，恐怕他身上再也找不出一丝与沈天鹤相似的影子。】

阎王坐镇，群鬼莫来，和尚就不怕折扇经过我的手，沾上什么不太好的东西么。

【阎王坐镇是缠鬼楼的别号，人称太上忘情的孙十七剑正是因为他们的毒，才在当年南岳一役中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可他的目的若仅仅是下毒，便大可不必如此费周折地亲自走一趟。】

我的来意，你已经知道了。

【他抬手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袖口，遥遥一指冥火僧手中那把折扇。】

沈某不及胞兄，只是个肤浅艳俗之人，折扇里的信权当见面礼，收或不收，随君处置。

【冥火僧幼年失祜，为奴三年，如今闻名江湖的大盗之一，竟是个从泥沼里像狗一样爬出来的人。江湖传言多指此人心机深沉，忘恩负义，收留他的师门也是说叛就叛，世上仿佛没有他舍弃不了的东西，可只要是人啊，他便有软肋，能不能找到，端看你本事够不够，法子又是否运用得当。】

客串：沈天鹭

【从他亮明身份的那一刻起，塔内便如有两股看不见的气劲在交锋，一道内敛，一道狂妄，像极了他们脸上截然相反的笑意，可和尚越是狂妄傲慢，刺激起来也就越是容易，他不设无利之局，不做无功之事，此行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甚至连分心看一眼这和尚的功夫也懒得。】

【凌空震袖，掷来之物不经手而归于袖中，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又何必忍着厌恶再去碰一下这些东西。和尚读信的功夫，他挪开眼，细细端详头顶那樽青面獠牙的雕像，分明是个怪物，却能以明王身份惩戒众生，世间之事，终究是手掌法器的人说了算。】

如何拿到的？

【他低笑一声，足不点地向后掠去，不多不少正好迈出塔门半步。】

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当然只有阎王找得到。

【一进一退间，两人又拉远至原本的距离，左筱宁当年一心求死，却阴差阳错因为缠鬼楼的毒而吊住最后一口气，楼主慧眼识骨，道其人活着比死了有用，遂祭出三小鬼换血洗髓，好歹从黄泉路上将人推了回来。】

【从前的左筱宁，摇身一变成为今日的鬼夫人，前尘往事如烟散去，哪怕冥火僧追下地府亦难探听到半点消息，情之一字，可轻可重，于冥火僧而言，它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胜券在握，他内心不免生出些惋惜，这人的经历若撇开出生，与他倒有几分相似之处，若非因为这处败笔，他轻叹】

想见她么？

客串：沈天鹭

“沈公子，你就算再有通天本事，只怕也快不过出家人的手法。”

【罗汉心法久闻不如一见，若是狭路相逢，与洞庭剑争孰优孰劣亦未可知，想来以他胞兄清高自持的性子，踏出师门后便绝不会违背白石之嘱，再使用剑争的一招一式，他有心一较高下，却不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或许等此人穷尽其用的那天，他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通天本事不敢当，雕虫小技而已。

【他自谦地一笑，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就在冥火僧追问左筱宁去向的一瞬间，这枚棋子已落到他想要它去的位置，至于接下来能活几步之远，就要看棋子自身的造化了。】

劫富济贫？和尚未免太看得起沈某，出家人的手法，取来王问之的项上人头应当不在话下。

【他轻描淡写抛下一句，仿佛让冥火僧杀的不是淮阳世族之首的族长，而是路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八年前王氏秘宝《四海升平图》遭窃，整个江湖乃至王氏本族皆认定画为沈天鹤所盗，又为沈天鹤所毁，却不知从头至尾这图就藏在他的手中，此时正完好无损悬于缠鬼楼的某间密室。】

【说来王问之其实可以不死，只不过这人死了对自己更加有利，而他又恰好还不是很信任这个和尚，此事若成，方有下回，此事若不成，王问之不杀冥火僧，他也会自己动手。】

事成之后，自有人通知你会面之处，届时可莫让左姑娘久等

【尾音似洪钟于塔内经久回荡不止，风卷着残叶萧瑟吹入门边，他掸掸衣角不存在的灰尘，身影渐远。】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