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

——文兴三年，十月，秋——


金兀术


【无数霜涛拍青山，身后百里尽苍茫，落拓孤客而已。】


【燕山府的濛濛云雨尚在襟怀，便纵片帆尽付奔流，辗转间，辞过岷峨暮霭，别去广通清月，拖着日渐萧散的残破顽躯，醉则酣寝风巅浪尖，醒则般礴高标回折，在河北弃船换马，再挥鞭驱四蹄攒激尘如烟，一晃百里。】


【待狂飙骤起掀金睛、苍龙张翼动麟甲，从京畿的狂肆风雨中猛然回神时，已倏忽逝去半载。这日，藏身于农户粮车进城。因浓云翻墨、瓢泼寒雨，街上并无行人，寻机下车，匆步拐过暗巷，魁梧身躯微微佝偻，破旧毡帽盖着霜白发辫，行容萧散是不甚起眼。然而靴尖才刚抵上钟鼓楼前的青石，却有“嗖”地一道疾声钻风入耳，长眉挟威，厉目射电，猛地挑起余光往声音来处一扫，正握拳覆唇咳出几声浓稠痰音——】来得好！【话音才出，电光乍现，但见“噌”地一片寒锋出鞘，震臂一挥时，“砰”地一声震开锐利箭镞，却运力极巧，正驱飞箭一个斜转回射，下一瞬，便射透了那偷袭之人的胸口，连惨呼也斩断。】


【这十多年在大宋地界恣肆行事，惹下仇家无数，可敢在这皇城脚下动手的，却不知是谁。——管他是谁，来一个，杀一个，便是了！】


【浑身叫豆大冷珠泼打湿透，沿着满是胡茬的下颌往下淌成水线，腾腾杀意从凌厉霜目闪现之瞬，已奔步逼去，纵一柄寒刃，挟千钧之势，所到之处血浆飞溅、惨呼扑耳，不过片刻功夫，泥坑水洼中横竖七八具尸体，刺目血色绞进涓涓水流，一向平静安和的京都城下，竟也毫无惧畏地纵性嗜杀。】

金兀术

【薄似蝉翼的刀光劈开如遮雨幕，将飞落冷珠迸碎，只听“呼”地一声，便有一闪而过的电光，直将那颗原本呼吸鲜活的头颅砍飞出去。随最后一声哀嚎叫狂风吹散，“唰”地一下旋刀，将刀尖指地，同时猛地偏转下颌，从毡帽边沿一抬厉目，将两道戾色深涌的眸光扫向马蹄声所来之处——】

【圆滚滚的头颅，尚是死前惊目圆睁的模样，“咕噜噜”，从泥洼水坑中滚到那当先高马的蹄下。】

【而冰冷雨线沿着刀脊往下冲刷，衣衫淋漓，阔背微佝，霜发萧散之中却挟慑人威压，脚下迈开两步，缓缓转过身来。于马蹄挺驻、四目相对之瞬将来人模样收入眼底，而后鼻孔出气冷冷一嗤，自语般沉涩几字】哦，当官儿的...【打了一架已觉疲累，动了动发僵的脖颈和紧绷的肩膀，鼻息发沉地叹了口气。】

【那便再杀罢！】

【劲飒风声扑面而来，却是岿然不动，直等那冲来的马头已在胸前半尺，才往斜前一踏右脚，猛地一下仰身，再回扫左脚往后划弧，只可见泥浆迸溅间魁梧身姿疾旋，“扑”地衣角一甩，便于电光火石之间贴面避开飞奔快马，同时右手自下往上斜撩，刀光如一片飞雪，趁机袭向马腹，要将人坐骑斩杀，左手也早从腰间抽出另一柄弯刀，运力横扫发出“嗡嗡”震颤，直取那人腰侧。】

【两道刀光各挟疾风之势，快若飞电。】

金兀术

【右手一刀划破皮毛，左手一刀却从衣前擦过，只割开墨云喷注的雨线，扑了个空，“扑通”一声闷响，那匹体健蹄疾的好马已然倒地。而靴底激水花飞溅，立时随他去势偏转身躯，再足跟沉力一撑，一道泥浆“歘”地飞起，正泼在被雨水冲刷到透亮的墙角石面，如同苍劲有力的撇，一派狂肆——】

【精亮厉目透着凛冽寒气，眼尾眉心的深壑藏着浓沉狠戾，看着他时，霜刀冰刃削刻的两道眉棱却是一动不动。一身岁月积淀的血腥气淌在骨子里，无需作出任何表情，只是盯着人，缓缓曲起小臂，然后将沾了血的弯刀夹住，“噌”地一下擦过正面，再翻过擦净背面，给足了他缓神还手的时间。】

【这两下动作稳得好似平常，既不将头顶飞电投梭、辊雷逐走的天怒放在心头，也不将眼前杀意如沸、寒意森然的人恨放在眼里——】

【我金兀术赤条条一人，生无所欢、死无所惧，轻狂豪纵一世只求“快活”二字，何惧？】

【待渴望已久的一道凌厉刀光终于来了，寒意迫至分寸之间，才猛地一下撤足，扭身随他刀尖一点寒星的去势疾转，要等刀势老去的一刹破解，却没料到对方忽地变招，竟往胸口拖拽，心头一动忍不住暗赞了一句“妙”，电光火石间也立即变招，右手送弯刃斜往下一劈，“铿”地一下，裹挟狂流奔泻之势，将只离自己心口半指之距的刀击挡出去。然后完全不给缓息之机，趁着刀锋紧贴他刀背的瞬间，一翻手腕，“嗤啦”一下往前送，配合右脚大步逼近，沿着他的刀、手腕、手臂，以极快的速度，径直去夺咽喉，左手的刀也毫不迟疑，横送薄薄一片寒光，划向他拿刀的手腕。】

金兀术

【割颈一刀是擦掠火星而去，蕴足了不逊千钧的刚劲势道，“呼”一下从他面前擦过，虽未触及皮肉分毫，所带劲风却将几粒飞崩的雨珠生生切作两半，于“叮”地一声脆响之后力老不逮，而左手送刀横划不及回，忽觉腕处重重一麻，叫人踢着，手一松，弯刀脱飞出去，“砰”，砸在浅坑水洼中溅起飞荡水花。】

【——电光火石间形势瞬变。】

【顾不得发麻的左手，当即回落右臂，凛冽弯刀如一片寒月，于胸前一抹变作横档，而左脚横跨大步稳稳一扎，肌肉紧绷如铁石，沉蓄岳峙之力，迎他下盘飞扫攻势，不动如山，右手亦落刀往下一劈，要去阻斩来刀锋，可惜方才一刀用尽全力，所为旧力已老新力难续，此刻速度不免便慢了半分。而生死关头，这半分便定了胜负，等“铿”地一下两刀相击之时，已被那点锐冷透骨的刀尖撕开了小腹，皮肉一下割开、鲜血染红刀刃，闷哼尚在喉头滚动，身体已快一步作出反应，咬紧牙关以双手攥紧刀柄，用手中弯刀死死往下抵，以蛮力压住他继续往上的攻势，两力相扛之时飞抬左脚，靴底裹泥挟水飞出一道疾影，“嘭”地一下踹上对方软腹，借力“蹬蹬”往后急退三步，挣脱窒息一刀。】

【浓稠喉音从牙关挤出，是因痛而发颤的】嘶...【粗厚手掌一下捂住“汩汩”往外淌血的伤口，攥紧满手的滑腻，猛地闭了闭眼，已知今日是逃不出去了。倒也不急、不惧，只一睁眼，用透出灰败的目光扫了下那柄滴答着血珠的刀】好刀...【头顶黑云也“轰隆隆”滚响，陡起狂飙直催雨势更急，一时间，长洪破空倾狂雨，苍龙翻甲喷千注，密集雨线“扑簌簌”喷泼在残破旧衫、冰冷铁面，沿着大腿、裤角和靴尖冲刷出一道狰狞刺目的血流。】

【到了这关头，反倒是胸胆开张，豪意沸腾，任凭瓢泼冷雨将头面浇得狼狈落魄。打了二十年，不想再打了。只将手中弯刀往地上利落一抛，拿手“砰砰”拍拍胸口，一抬下颌】烂命，在这儿...【深长吸了口气，似要最后品一品这缠了半辈子的血腥气，字字一顿】来、取、罢！

【——不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老爷信不信我，也曾是个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