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胜班

【久不听纪胜班，闻说来了个新角儿叫华凝，男子女相，喉音婉转，扮了青衣教女子都自叹不如。趁着今日授学的夫子好说话，理所当然罢了课过来瞅瞅。】

【门口的伙计与我相熟，一见到就点头哈腰，匆匆引我往二楼雅室去。戏台中间立着个玲珑身影，果然传闻不虚，秋波流转，媚态横生。就是声音听不大真，戏台子下面那群公子哥儿发了情似的怪叫，聒噪得紧。】

一群不入流的玩意儿。

【撇了撇嘴，踏步上楼。才登到一半，便心里一紧，赶紧倒退下楼。把着楼梯口的一间，里面那位，那身锦袍子别人不识，我可认得——右相家的老三。昨儿刚因为抢花魁打了一架，互有胜负，今天孤身一人被他撞见，还不被扒皮？】

【伙计一脸不明就里，我嫌烦，随手给了银子打发走。想着赶紧离开，心里又痒痒，便四下打量着。因为来了新角儿，一楼今日人满为患，难得瞧见角落有张桌子只坐了一人，便一路挤过去，途中难免蹭了一身糙老百姓的汗酸味。可惜了我这衫子上才点的南疆香料，如今什么也嗅不到了。】

【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故意扣得极响，对着那人后背说道。】

十两银子，你上别地儿去。

【诸事不顺啊。十两银子，在这些升斗小民眼里可不少了，这人谈吐自如，不像坐地起价，多半确是瞧不上。再细看他衣着，也是整洁考究，并无挂裘佩瑜，却熨帖合身，自显风雅。】

【放在平时，我肯定已经放狗了。不过这人不像普通刁民，意态孤高却并不斥于他人，是水中鱼而非山上松，怕是三两句也搞不定他，贸然发作只怕引来楼上关注。】

【大咧咧坐下，把银子揣回来，拎起茶壶倒茶。】

那得了，我也不要十一两，九两就行，我就勉强忍忍吧。

【哼，嘴上可不服输。】

【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端起茶来，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嘿，不喜欢不喜欢，我就是来捧角儿的。

【茶才入口，就吐到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茶苦涩难耐不说，还混着股腥味，怕是晾晒时就受了潮，或许还有虫呢。】

这你也喝得进去？

【叫来伙计要了壶热水，自袖里掏出茶囊，揪了几丝投入壶内，抬起壶轻晃三巡，倒了一碗。这次味道好多了，虽然不如精心冲泡的好茶，起码能入口。瞥见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由暗自腹诽。】

想喝就直说呗。

【抬手给他也倒了一碗。】

尝尝，这可是贡……

【突然意识到不对，咳了一下改口。】

……咳，共春茶，灵台产的，很有名。

【这人眼下倒是好说话，果然是吃人嘴短吗？不过既然态度客气，我也就不追究之前的事情，喝了口茶道。】

常客谈不上，不过这班子我还是熟的。纪胜班从江湖游走的草台班子做到今天，有了自己的场馆，用了十年。老班主去年病死了，全靠少班主撑台面。要说戏的火候，比他们好的有很多，难得的是立得正，没什么明戏暗娼的勾当，很干净。我和老班主有几分香火情，偶尔过来捧捧场。

【还有些话我没提。纪胜班最巅峰时该是五年前，几乎包了城内半数大户府邸的堂会。后来得罪了一位权臣，七十的糟老头子硬要纳十三岁的少班主做妾，被拒后一怒之下断了纪胜班所有的生意，老班主寒冬腊月在他府门前跪了四天，也没能求下个善果，还落了病根，以致早早辞世。去年老人入葬，班子甚至不敢办丧事。】

【今日若不是来了新角儿，怕是连一半的位子都坐不满。】

【突然想起一事，问他。】

你觉着台上这个怎么样？

【此时无声胜有声？何解？还没想通，又听他提到风骨，有些失神。】

【恰巧一出戏到了尾声，台上的青衣定格在最后的架势，台下的三流公子哥儿纷纷叫好，铜板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脸上，甚至有人摘了腰上佩玉掷在他额角，依稀可见血迹顺着鬓角流下。青衣捂着头，弓腰施礼，伙计也匆匆赶来拾取铜钱，台上台下人头攒动。】

【忽然觉得有些扫兴。班子里其实陆陆续续来过几个新角儿，初时每个都似他般众星拱月，没多久都走了，无非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另觅高枝了。】

【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外走。】

走了。水角儿一个，不值得捧。

【我刚无意瞥见，那戏子用脚踩着玉佩，趁乱揣进了怀中。】

【忽又转身，认真叮嘱。】

茶送你了，别浪费啊。真的是好茶，绝好的那种。

————————————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