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街

——————正月十五庙会——————

午膳后，娘自节礼里挑出些吃食案品，让我给小舅崔檀送去。舅甥二人聚头，少不得在小宅院里一番盘灯掷博，忙斟闲侃，不觉就是日暮时分。
崔大慢条斯理换上新衣，和他的文友门僚去喝酒。我们在街口分道扬镳，我一面走，一面凝神琢磨前几日众人撺掇着在下次讲会要做的开筵论题——“鬻牒换粟之政”，蓦地抬头，头顶雪后落落寒空，眼前火树银花廊台如昼，却是走到城隍街地界了。
今日宵禁乍去，街上热闹得不得了，恰逢庙会，更添肩踵如云。少年心性，被这喜庆气氛感染，我兴致勃勃举步，随着人群东走西看。
彤彤灯笼下结着金箔沥就的字谜，袍衫共道，老少比邻，蛾柳穿梭而过，留下鼻底一阵兰馥香气。被远远庙戏台子上的花红柳绿勾去注意，不防一拨儿孩童嘻嘻哈哈跑过，将我撞了个囫囵，回头一看，原是位担甜糕的货郎，还擎着个糖葫芦草扎，小孩儿把人围得瓷实，嘴手并用，没一个说清楚自己要买什么。摇头失笑，正想上前帮他们一把，余光却瞥见个熟悉的人影。
嗯？这不是同室的江澜清么？

侧身走去，捏了根糖葫芦，俯身递给眼巴巴的小女娃，直起腰再走几步，蹑足背手：
“江同年也来看灯？真是巧了。”

“信步至此，本想随性走走就回，幸而得遇江同年，倒有兴致多行些路了。”顿了顿，“江世伯与伯母最近可好？前些日子家严还嘱弟备帖多上相府走动，无奈天冷路滑，一时未能成行。今日讨巧，让江兄代愚弟代为问候则个……”
话音未落，身后得了点心糖球的娃娃们一哄而散，髫发茸茸的脑瓜自肘腋边挤开道去，伴随一溜磕手绊脚的惊呼。风灯光影拂过眉眼，金粉飘落几许，我拢了拢襟领，微微收起有疾的半条腿，仔细站定，顺他的目光，转头去看廊灯：
“江同年方才在看灯？据季舅崔翰林所说，今年的马骑灯是淮扬匠人新造的式样，年节朝会亦有贡承，倒是十分新颖别致，可惜，就是太铺张了些。”

京畿皆传大理寺少卿苏知非之子苏珏少有才名，五岁能咏，七岁能诗，十岁下笔䌷绎百家、注经述义，捉西席刀不遑多让。然而天欲芄兰折菁，这腿疾随身既久，终铭成我的心疾，愈是声远名巨，愈憾恨于皮囊之疵。
父亲在署中见多人面人心，颇解此中辛秘，初送我入府学门楣，便有诫令：才有穷途，德无尽境，将声名作金石，不啻于戴盆望天。书中方圆你游刃有余，世事之明却非你所长，书院诸多同年，你尽可一一交结，方不费个中参悟。

声名之下的另一个人——江澜清，人如其名，至清至察，山长逢置文院讲会开筵差事，推举之人非我即他；我拟的议题主张，他对得无不熨帖精干，别有见地。我知他还有个嫡亲妹妹，或亦因此，其言行迎送也带了几分长兄风度，方寸度量，皆是滴水不漏。
这些我是自愧不如的。
我未曾忽略他的表情，莞尔：
”愚弟惯于人前藏拙，倒是叫江同年看了笑话了。“
话毕，探首向远处戏台方向：
“这班子口音不似京话，演的倒是京中时兴的传奇小本，我们去瞧瞧也好。东边还有几个绢灯铺面，令妹所好，兄可有问询周详？”

这戏班或是来自北方，头脸行头俱透出威猛苍劲之气，曲牌虽沿用京中话本，故事却难得以武人担纲，主角为五代名将安敬思，这一折讲到少年安敬思赤手打死晋王朱邪爱宠的大虫，被晋王所重，收为义子。不说小孩儿对这有别于<一枝花>之流的新鲜表演所迷，连我与江澜清也看得眼直履定，待中场点爆烟花，才在嬉笑喝彩声里回过神来。
正剧以后便是些插科打诨的参军戏，幼童都被长辈拎走，只余一圈肆工闲氓，夹杂一二赶春试的老秀才。戏台两侧，间有收屠苏酒签儿的绅缙，耍杂技的异人，布变文的和尚……真显我大宋京畿太平万户、兼容并包的胸襟。
被这盛世气象感染，暂且抹开斯文，我们二人买了些瓜子小吃，逛荡一会，驻足一处灯廊，灯贩一脸热情地推介身周的大小绢灯、纸灯、骰灯，香油灯。
“可有五彩羊皮灯？”
“五彩羊皮灯？这……小的铺面里还真没有这一款，对面倒是有一位辽国来的行脚，二位小公子不如去打听打听，或有收获。”
我疑惑地望一眼对面，又望回江澜清，笑道：
“令妹非寻常闺阁小姐，也心仪这些新奇之物。”

“江同年这便是见外了，一门同窗，甚于同舟，契席之恩，更可被泽终生，若令妹不嫌，我便觍颜做半个异姓兄长又如何。”
这位据说来自西辽的行商摊面，载括了各种目测来历存疑的古怪物什，羚角犀匕袒于老旧舆图之上，旃裘旁散放着迥于宋制的锈青色通宝。我们说明来意，摊主捻须道：“羊皮有，五彩却没有。”他将我与江澜清迂回反复地打量：“要五彩何难？司天监有位博闻广记的大人，著器用辑要数卷，其中不乏时下最新的燃石浸革之术，喏，小的这里正好有去岁的钦定应天书院刊刻本，京城双璧亲笔校注，极具收藏价值，正可谓是质平苏文忠，文胜杜工部，作价只需铜钱二贯，白银一两，二位小少爷凤姿天人，必不会赀计区区……”
二位“措大”冤大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噗笑出声。
摊主：“……？”
我微微扬眉：“江同年……不，恒远兄，罢了，这位老先生说得不错，令妹所言五彩羊皮，确乎不离’燃石浸革’四字，以愚弟浅见，集你我才学，自盘一盏，亦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