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崖关

——承平九年 冬——

我和贾仙童有一个秘密。

二人打扬州一路朝北，日去似水，踏浪涉川，却是一路闲游，晴雨风光遍赏，自然也丢不掉相命堪舆的老本行，走到哪儿坑到哪儿，人生地不熟，难免有马失前蹄遭人追着打的故事，好在皮糙肉厚，竟一路平安无虞到达沧州。

我和她本是要去京城的，打着的小九九无非是多长些见识，以免三邻五舍的街坊瞧不上我们这一铺子的不学无术。沧州的黄崖关威名在外，我是没多少兴趣，但贾仙童就另说了，风水局是她所善，说到这九河下梢、蓟下雄关，八卦迷阵的格局，她有心一探虚实，索性便在关内落了脚，俩人挤在一间客房，紧巴巴地小住下来。

这日她上门儿给人瞧风水，白日无所事事，在胡同口同个瞎子老头儿闲扯了半天的白话，从梅花易数聊到大六壬的金匮玉衡，忽觉口干舌燥时，日已西沉，老爷子收了破碗寻吃食去了，我倒不饿，磕了一下午瓜子儿，地上堆的壳儿足有半人脑袋那么多，像个小坟堆儿似的。

边塞苦寒，入了夜也悄鸟了声，如我这般还敢在街头晃荡的人不多，我也就仗着自个儿这半个神棍的身份才敢这般有恃无恐。打道回府的半途，瞅着间偏僻的小院儿，乍看不起眼，仔细瞧时才发现匿在夜色里的人，有热闹不看不是我的性子，于是驻步，手里半包瓜子儿嗑得停不下来，想起先时老头儿指教的小六壬，抽出手掐指一算，拇指停在中指根部，不由啧啧两声。

“啧，牵官非，惹刑伤，失物不复返，不吉不利，凶相空亡。”

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正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黄崖关的布局却不仅仅是后天八卦，听贾仙童说，她隐约看出些河洛的端倪。我并非全然不通堪舆之术，只是术业有专攻，素来她瞧风水我相命，生意互不耽搁，做起来才顺风顺水。

如今这一遭，我确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且观这一方宅子，巽门坎户，坐向极佳，这一带丁头错巷，看似无章法可循，实是气之所始，大吉所在。

然而大吉之地出了个大凶的卦象，着实是稀奇。

心里默默推演着，转头朝墙角吐了口瓜子壳，随即把脑袋探出角落，冷不丁地对上一张人脸，两人鼻尖儿对鼻尖儿地碰作一堆。凄凄风过，正当寒时，免不得从头到脚一阵激灵，战战兢兢地往后撤了一步，登时白刃携风，架在了脖子上。穷乡僻壤出来的姑娘，何时见过这种阵仗，难为我还能保持理智，晓得天子治下，嗑瓜子儿可不算什么犯法的勾当，索性颤颤巍巍把手递过去，声音里带着三分惊惧。

“来……来点儿？”

寒刃银光，在颈侧铮铮如厉鬼呼嚎，我就这般模样地被人如同拎鸡崽儿似的拎到了大宅门前。月沉如水，黑云逼压天幕，似风雨将至，借着冷冽清芒，看不清来者面容，只觉他洇在夜色里，浓稠如化不开的墨。

形如筛糠，“五雷盟”三字兀自在耳侧炸开，眼前这一桩桩一件件才突然有了眉目，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极力撇清同叛党的关系。

“不是！我我我……我就住在二道巷那边的小客栈里，只是回家打这边儿路过，在墙角磕了会儿瓜子儿，谁知道这位官爷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您是明事理的，我才，我才十八岁呀大人，五雷盟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会儿我连尿布都还没扯呢。”

我这人有一毛病，照贾仙童的话说，也算是职业病的一种，就是一紧张害怕，话就蹦个没完，仿佛这样就能壮了老虎胆似的。

一股脑秃噜完，长长的吁一口气，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直视那双鹰目似的眼睛。

小六壬是我信手而拈，只隐约晓得这家是个空亡的相，但这宅子的主人定是深谙此道之人，空亡并非未无解，于是以吉泽来冲凶煞，或为求一线生机，如此缜密之人，隐匿于黄崖关的心思，不言而喻。

“大人……”话咽在嘴边儿，踌躇许久才说，“你手下的人，追不上的。”

衰草枯杨的冬夜，一壁明堂寂落，宅门梁上一盏绢灯晦暗昏黄，直把人影子拉得老长。乖巧地应声抬头，手却掩了大半张脸，透过指缝儿瞧他，喉结鼓动，似是气急的模样。

贾仙童说，提刀的官爷些，杀伐业重，命中带煞，是鬼厉皆惧的存在，如今真让我见着，我想——

吾命休矣。

这样的念头闪过，倏而十分丧气，年方十八的大好年华，因为磕了嘴儿瓜子儿，将成刀下冤孽了，可悲，可叹。

“你们该有所耳闻的，黄崖关的格局，奇门八卦，乱中带章，杂中有序，兼用数理玄学，八门排盘，个中变化数千局之众，白日还好说，入夜黑云避月，正逢天时。这家主人非是泛泛之辈，逃离途中随意动些手脚，保准你那些个手下找不着北，更何言追凶。”

大抵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话一说完，仿若抓住一线生机。

“不过他们既公然在眼皮底下逃窜，定是觉着此举安全无虞，现下大抵亥时三刻，城门已闭，我想恃才之人并不会冒险出城。”

“放我一马，我有两成把握帮你找到他们，杀我，那你明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出城了。”

犹记五雷谋逆事发时，我尚还是个懵懂孩童，随老乞丐如野鹤闲游，崇山峻岭，清溪山涧，抓鱼摸虾，好不自在，而那已是十分久远的过去。

出城这一茬，本打算激他一激，然话从口出，方觉自己思虑不周。寒芒稍敛，自个儿悬着的那颗心也随即放下，不自觉又从夹袄的荷包里掏出些葡萄干儿，一壁吃，一壁思考着。

“等等，若我是他们，待到卯时还未被你们抓住的话，城就大可不必出了，怕是你在那儿守上百八十年也等不到一只兔。”

歹人在暗，官兵在明，城池尚未尽破，黄崖关占尽地利，他们如何会丢盔弃甲舍了这一方屏障。

“你们应当是被小瞧了。”

嚼完最后一粒儿葡萄干儿，将手心儿在衣服上蹭干净，打脑子里过的是家传的相书，仰观天道，俯察地理，与天地相争，最终莫不过与人角逐，同道之辈一决深浅，顿生澎湃热血，跟平日在街边儿给人相命是全然不同的感触。

“走着，荆湖小半仙儿去会他一会。”话是这么说，但过满则溢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更何况胜算约莫可能大抵或许真的只有……两成，也不晓得自己这会儿是哪里来的自信，一转头，又有些怂。

“若真没找到，你也不能杀我。”复添了一句，“打我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