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崖关

【下山之后漫无目的，跟着人流到了黄崖关。进城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走了一路本就消耗了很多体力，眼下大街小巷都是叫卖声，瞬间就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摸出两个铜板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啃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想着怎么跟人搭讪给人家算命，多了不说一个铜板总是有的吧。】

【就这么想着，一路挪到蹲在墙角的乞丐身边，边吃包子边寻找目标。】

乾门主房如果修在正北方向，此处六煞文曲水星照临，而正北是坎位，坎属水，所以六煞星进入坎宫，就是水入水宫，乾属金，金又生水，于是阴水过旺，会泛滥成灾无所归依。家里一定会出游荡子弟，会阴盛阳衰，衰久则亏，最终难免寡妇当家，不能积聚钱财啦

【说着捧着碗去喝水，努力摆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来。对面这人听得一愣一愣，听到不能聚财还露出慌乱，我心想有戏。喝完半碗水，果真听他问】

那可如何破解好呢

这个嘛...

【嘻嘻一笑，拖拉了尾调，但就是不急着说，听这面摊的老板说，这是东头的一户住家的大儿子，原本家里家财万贯在这一带有些声名，后来便家道日渐中落，寻思不得就老是找人看宅问相，不试图振兴家业，就只急着求神拜佛。风水一说，其中是有些门道，但跟这种人没得说，倒是听说他家二儿子颇有手腕。他见我不讲，于是急了，忙不迭又道】

你倒是说啊，多少钱你开口

【背靠着墙，焉的听墙里面一清脆女声，振振有词。讲的似乎是观宅风水。】

【他拍了拍手，往巷子里走了几步，踩着石头扒着墙，费尽力气才爬上墙头。】

【院落里站着一名少女，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手如柔荑，颜如舜华。另一边站着的应该是这院落的主人，好似欲有所求，颇为急躁的样子。】

【术业有专攻，他并不擅长风水。但也隐隐觉得那少女说的并不全对，只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就不做声，摸摸趴在墙头围观。喃喃自语】

六煞文曲？有意思。

【墙头有响动，我回过头去，见一小伙趴在墙头上听墙根呢，我冲他一笑，那主人家越是着急我便越是老神在在，作为一个资深神棍，要的可不就是这一身淡定从容的姿态么】

讲钱多俗气，便把城北的关帝庙修一修吧，您呐，修个善缘，我也就不辱师门啦

【如若不是瞧见关帝庙哪儿一群老弱孩童无处可归的守在那儿，破庙四处漏风瞧着叫人心里怪难受，我也提不出这点意头，若是在清平富足的扬州城里，我不得敲他百两银子去花楼找小姐姐的，但这儿不比扬州城，我走着看着，不由也多出几分怜悯来。】

呐，修好了关帝庙，到福来客栈找我，我自会告诉你破解之法

【说着也就走了，跨出门口的时候翠绿的裙摆扫过他家的门庭，绕过正门在西南拐角，仰着头看墙头上那人】

嘿，趴人墙头上做啥呢，主人家放狗咬你了

【与那姑娘对视一眼，她瞧见我了也没跟主人家戳穿，反而粲然一笑，和煦如风。】

【趴那里本来是想知道这个看风水能挣几个钱，结果那姑娘倒是个慈善人，闭口不提钱的事，让那家主人去修庙。唔，修好了可是一件大功德，比这调整风水得惠更多。】

【眼瞧着姑娘转身走了，心知无戏可看，便撑着身子，侧过身来打算跳下来。一扭脸，看到那姑娘已经站在巷口，脆声发问。】

哪有狗？我才不怕呢。

【说着从石头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又拍了拍衣服。走近道】

姑娘可真会借力打力，修庙这种大好事，让给他来做。就算这里风水不好，也能积些阴德福佑他。

不过你给人瞧风水，真的不收钱？

收呐，不收我吃什么？

【只不过...就这一波不收而已，弱弱的在心里自我肯定道，但默然的想了想，好似上次给陈家老头看风水也没收来着，哎呀，算了，爱谁谁吧】

【见他拍起了衣裳上的泥尘，我不由也手痒，学着他拍了拍手，率先走在他前头】

你哪儿来的呀，还晓得积德什么的，内行人喔？

【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见她走了就跟着她走。】

我啊，我从山上道观来的。如果姑娘有挂单的道观，那是算内行。

不过风水我不擅长。

【摇了摇头，道门玄学内容纷杂，想都学个遍容易，但想都学精就难了。自己当初学的时候是好奇，等看了书之后就觉得很麻烦，没再继续下去了。】

我看你这个，挣钱挺容易？

道观？那可没有，我们家就一棺材铺

【自小是个孤儿，混迹市井长大的，末了遇见一一姐，权把她的铺子当个家了。】

容易呐，越是达官显贵吧越是贪生怕死，没钱的求财，有财的求香火，求长寿，求守财。倒是平头百姓为着五斗米劳碌，从不想那些，哪天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记挂的

【不说倒也不觉得，众生碌碌也就那般，但一说起又觉得众生碌碌，果真是十万个不同，朱门酒肉臭。】

【我侧头看他，好奇的打量一番，倒是有几分俊俏，只可惜不是个小姐姐。】

咋？想学？

棺材铺啊。

【喃喃着，其实卖丧葬用品也挺好的。不过听她这么一说就知道她是个野路子，难怪在那院子里说的时候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至于她说的人生常态，倒确实是这样。早年玄光观香火旺盛的时候，也有不少富甲乡绅去请师父做法事看风水，为的就是步步高升招财进宝。老百姓们都是图个平安。】

【摇摇头】

我学会了，那不就跟你抢饭碗了。我就是头次下山瞧见了，问问行情。

这风水不行，我还会别的呀。你挣你的，我不掺和。

嘻嘻...

【笑了笑，我也不说我不在这片走动，今天只是路过。不讲这个，转而问他名姓，说山水相逢，有空到客栈找我玩儿。】

【再来道别，后话不提】

结

——承平九年 冬——

我和贾仙童有一个秘密。

二人打扬州一路朝北，日去似水，踏浪涉川，却是一路闲游，晴雨风光遍赏，自然也丢不掉相命堪舆的老本行，走到哪儿坑到哪儿，人生地不熟，难免有马失前蹄遭人追着打的故事，好在皮糙肉厚，竟一路平安无虞到达沧州。

我和她本是要去京城的，打着的小九九无非是多长些见识，以免三邻五舍的街坊瞧不上我们这一铺子的不学无术。沧州的黄崖关威名在外，我是没多少兴趣，但贾仙童就另说了，风水局是她所善，说到这九河下梢、蓟下雄关，八卦迷阵的格局，她有心一探虚实，索性便在关内落了脚，俩人挤在一间客房，紧巴巴地小住下来。

这日她上门儿给人瞧风水，白日无所事事，在胡同口同个瞎子老头儿闲扯了半天的白话，从梅花易数聊到大六壬的金匮玉衡，忽觉口干舌燥时，日已西沉，老爷子收了破碗寻吃食去了，我倒不饿，磕了一下午瓜子儿，地上堆的壳儿足有半人脑袋那么多，像个小坟堆儿似的。

边塞苦寒，入了夜也悄鸟了声，如我这般还敢在街头晃荡的人不多，我也就仗着自个儿这半个神棍的身份才敢这般有恃无恐。打道回府的半途，瞅着间偏僻的小院儿，乍看不起眼，仔细瞧时才发现匿在夜色里的人，有热闹不看不是我的性子，于是驻步，手里半包瓜子儿嗑得停不下来，想起先时老头儿指教的小六壬，抽出手掐指一算，拇指停在中指根部，不由啧啧两声。

“啧，牵官非，惹刑伤，失物不复返，不吉不利，凶相空亡。”

[十二年前，五雷盟兵起自幽云而凉冀应之，又有周弘这个里通叛国的怀化大将军为其入幕之宾，阖宋上下对朝廷的不满怨怼达到空前高涨，当今圣上昔年以楚王之身自荐平寇，立汗马功劳，一举平剿孽党势力，如今业已离他践祚为帝过了整整九年，谁还能想到仍有五雷盟残党消息传入京城，令帝震惊，着派皇城司下洲稽察，若现余孽，立杀不怠]

[沧州，黄崖关，世称“蓟北雄关”，城外以八卦列阵，城内乱巷交错复杂，整座城池固若金汤，是名副其实的易守难攻，如果有五雷余党选择隐匿于此，倒也是个上上之选]

[不过，既然让我找到这地方，那就让他们统统魂归黄泉吧，早在十二年前就该死绝了不是么]

[月黑风高，适合杀人]

[几道黑影窜入丁头错位的窄巷里，埋伏在一处宅院外，分明有月光，照在漆黑衣袍上就像清水蘸墨，融得一般黑深诡厉]

[五指缓张，抚上刀柄，蓄势如丛林中的猛兽，贲张起全身戒备只为给猎物来个最致命的扑杀]

[“咔！”静谧中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众人一怔，随即“咔咔咔”声音不断传来，听得人毛骨耸然，眉头拧皱，朝向声源却有墙屋遮挡看不清什么东西]

[朝身边人比划了个手势，便收到指令悄无声息的朝那诡异之处走去]

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正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黄崖关的布局却不仅仅是后天八卦，听贾仙童说，她隐约看出些河洛的端倪。我并非全然不通堪舆之术，只是术业有专攻，素来她瞧风水我相命，生意互不耽搁，做起来才顺风顺水。

如今这一遭，我确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且观这一方宅子，巽门坎户，坐向极佳，这一带丁头错巷，看似无章法可循，实是气之所始，大吉所在。

然而大吉之地出了个大凶的卦象，着实是稀奇。

心里默默推演着，转头朝墙角吐了口瓜子壳，随即把脑袋探出角落，冷不丁地对上一张人脸，两人鼻尖儿对鼻尖儿地碰作一堆。凄凄风过，正当寒时，免不得从头到脚一阵激灵，战战兢兢地往后撤了一步，登时白刃携风，架在了脖子上。穷乡僻壤出来的姑娘，何时见过这种阵仗，难为我还能保持理智，晓得天子治下，嗑瓜子儿可不算什么犯法的勾当，索性颤颤巍巍把手递过去，声音里带着三分惊惧。

“来……来点儿？”

[鸦雀无声的寂静里突兀的啾啁好似截银碳丢进水里顿时炸开了锅，来不及去确认那墙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直蹲守的宅子里破门而出四五道人影，像离弦的利箭分别朝四面散开，顷刻没入黑夜中，“唰唰唰”埋伏的影子伺机而追，单留了我一人闯进那宅院，半破的旧门经方才一踢，晃当当挂在墙上要坠不坠，而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不是调虎离山？]

[提了刀露出疑惑神色，身后突然传来动静，转身看向来人，却是方才被使唤出去的下属，手上还提着一人，借着露泄的月光看清是个年轻…..女人？]

“大人，她刚才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偷窥，不知道是不是同党”

[审视的目光如根针将她从头扎到尾，眯了眯眼，倏兀唇一挑，屑意并威慑同施，质问出声]

你是五雷盟同党？

寒刃银光，在颈侧铮铮如厉鬼呼嚎，我就这般模样地被人如同拎鸡崽儿似的拎到了大宅门前。月沉如水，黑云逼压天幕，似风雨将至，借着冷冽清芒，看不清来者面容，只觉他洇在夜色里，浓稠如化不开的墨。

形如筛糠，“五雷盟”三字兀自在耳侧炸开，眼前这一桩桩一件件才突然有了眉目，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极力撇清同叛党的关系。

“不是！我我我……我就住在二道巷那边的小客栈里，只是回家打这边儿路过，在墙角磕了会儿瓜子儿，谁知道这位官爷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您是明事理的，我才，我才十八岁呀大人，五雷盟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会儿我连尿布都还没扯呢。”

我这人有一毛病，照贾仙童的话说，也算是职业病的一种，就是一紧张害怕，话就蹦个没完，仿佛这样就能壮了老虎胆似的。

一股脑秃噜完，长长的吁一口气，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直视那双鹰目似的眼睛。

小六壬是我信手而拈，只隐约晓得这家是个空亡的相，但这宅子的主人定是深谙此道之人，空亡并非未无解，于是以吉泽来冲凶煞，或为求一线生机，如此缜密之人，隐匿于黄崖关的心思，不言而喻。

“大人……”话咽在嘴边儿，踌躇许久才说，“你手下的人，追不上的。”

[嗑、瓜、子？]

[好像一瞬间有条线就从脑子里穿过，带着雷火般的霹雳炸得本就暗沉的脸如锅底黑]

[移过目光想从那下属脸上得到确认，见他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后，我才最终肯定刚才那扰了局的声音怕就是她口中说的嗑瓜子声…..]

[一时语噎，我想五雷盟的残党再怎么狡猾也不至于躲在敌人背后若无其事的嗑瓜子，可接受这个事实之后仍是无由来的一把火窜上胸口，如果不是她弄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我们也不至于打草惊蛇，所以在她接下来的话一出口，怒意就直簇在眼睛里，毫不避讳的射向她的脸，牙盘不动声色的磨了磨，脸上表情仍是刚才倨高镇定]

哦？刚才不是还说跟那群乱党没关系，现在怎么这么肯定

[为了显示自己此刻糟糕透底的心情，明知她可能与这件事无关，却还是拿出平日审讯的那一套威逼恐吓的架势，沉声喝了句]

抬头看着我说话！

衰草枯杨的冬夜，一壁明堂寂落，宅门梁上一盏绢灯晦暗昏黄，直把人影子拉得老长。乖巧地应声抬头，手却掩了大半张脸，透过指缝儿瞧他，喉结鼓动，似是气急的模样。

贾仙童说，提刀的官爷些，杀伐业重，命中带煞，是鬼厉皆惧的存在，如今真让我见着，我想——

吾命休矣。

这样的念头闪过，倏而十分丧气，年方十八的大好年华，因为磕了嘴儿瓜子儿，将成刀下冤孽了，可悲，可叹。

“你们该有所耳闻的，黄崖关的格局，奇门八卦，乱中带章，杂中有序，兼用数理玄学，八门排盘，个中变化数千局之众，白日还好说，入夜黑云避月，正逢天时。这家主人非是泛泛之辈，逃离途中随意动些手脚，保准你那些个手下找不着北，更何言追凶。”

大抵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话一说完，仿若抓住一线生机。

“不过他们既公然在眼皮底下逃窜，定是觉着此举安全无虞，现下大抵亥时三刻，城门已闭，我想恃才之人并不会冒险出城。”

“放我一马，我有两成把握帮你找到他们，杀我，那你明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出城了。”

[奇了怪了，这看上去挺普通甚至有些傻愣的丫头居然张口就让我俩震惊了一把]

[会些玄学上的术语并不稀奇，毕竟那帮人就靠嘴皮子吃饭，让我惊讶的是她说的每句话都踩到了点子上，黄崖关的布局来之前我是特意打听过的，只以为他们会仗着这地理优势有所藏匿，可没想过这其中会有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这样世外超然的存在，的确对抓捕会起到阻碍]

[皇城司无人擅此长，再加上时间紧迫，也来不及上哪去找一个懂行的来，只不过她说的话，我是否能信？]

[还没将她大部分的话在心里沥过，却突然听到最后那两个字一愣——我几时说过要杀她]

[回过神一想，几分恍然，我虽然不觉得她与乱党是同流合污，但从刚才到现在就没给过好脸色看，手上刀刃还泛着寒光，看她弱不禁风手不能刃的模样，怕也是吓着了]

[活该，谁让你大半夜跑别人门口嗑瓜子，可长点记性]

[将刀归鞘，双手抱臂，仍是疑惑道]

那照你这么说，我直接在城门口守株待兔不是更省力？

犹记五雷谋逆事发时，我尚还是个懵懂孩童，随老乞丐如野鹤闲游，崇山峻岭，清溪山涧，抓鱼摸虾，好不自在，而那已是十分久远的过去。

出城这一茬，本打算激他一激，然话从口出，方觉自己思虑不周。寒芒稍敛，自个儿悬着的那颗心也随即放下，不自觉又从夹袄的荷包里掏出些葡萄干儿，一壁吃，一壁思考着。

“等等，若我是他们，待到卯时还未被你们抓住的话，城就大可不必出了，怕是你在那儿守上百八十年也等不到一只兔。”

歹人在暗，官兵在明，城池尚未尽破，黄崖关占尽地利，他们如何会丢盔弃甲舍了这一方屏障。

“你们应当是被小瞧了。”

嚼完最后一粒儿葡萄干儿，将手心儿在衣服上蹭干净，打脑子里过的是家传的相书，仰观天道，俯察地理，与天地相争，最终莫不过与人角逐，同道之辈一决深浅，顿生澎湃热血，跟平日在街边儿给人相命是全然不同的感触。

“走着，荆湖小半仙儿去会他一会。”话是这么说，但过满则溢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更何况胜算约莫可能大抵或许真的只有……两成，也不晓得自己这会儿是哪里来的自信，一转头，又有些怂。

“若真没找到，你也不能杀我。”复添了一句，“打我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