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夜暮渐降，高大的身形在椒房殿门立住，檐下风灯如萤，一闪一闪，那门口的宫人觑见自己，正要进去通报，便摆手示意】

别大惊小怪的，朕进去看看。

【命李寿在殿外等着，随即大步跨进椒房殿，宫人跪了一地，大声问安，眉头皱了起来，总觉得那班宫人给调教得古里古怪，倒像在报信】

【果然，一进内室，就见庞奚灿倒在墩子上，默不作声扫视了一番环境，最终目光落到了案上食盒上，上头瓜果糕点、琳琅满目】

【临窗月色如水，未曾想到椒房宫的月色竟这样好，流朱自是不敢上前，她也没发现自己，仍自顾自地赖在墩子上】

【听她仍自称“小姐”，深黝眼中光芒一闪，神思微散，想来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在太师府上做小姐的岁月，唇角微扯，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淡淡道】

天还凉着，酒喝多伤身。

【只负手立在那里，却不料她一巴掌拍了过来，力道半分不弱，打在胸口是实实在在的一声闷痛，觑她一眼】

你喝多了。

【只听她在那胡言乱语，眉头眉头拧得愈来愈紧，自己的确曾有一件绣着青竹纹饰的衣衫，但那已经是数年以前的事情了】

屋子里这么闷，也不知道叫人用香熏一熏。

【伸手出来把她拉开，慢慢在一旁坐下了，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冷茶，若无其事道】

过来喝了。

【迎目打量，见她虽除了繁丽衣饰，发中华翠仍浸出润光，通身是皇后的装扮气度，满头珠玉下显出一张包子样的小脸，微微鼓起，像孩童在那里呵着气，嘴角不易觉察地微微扬起，道】

不好喝也得喝，别让朕亲手灌你。

【月色极亮，凝着她的脸，忽地想起曾几何时，她日日来王府蹭食，那嬉皮笑脸的表情，无论如何挥之不去，顿，续】

你不是喜欢喝茶么？

这是甜茶，不苦。

【上前几步，离她近了些，心绪微杂，目中亮色一瞬，复邃】

【辰光流逝，她竟也能有模有样地操持冗杂宫务，明明自己乐见其成的改变，却又莫名怅然，许是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她永远是那个不知人事丑恶的娇憨模样，永远不变】

【今夜，便似亲切了些，大手似有意识抚上她的面颊，复在唇边定住，嫣红的颜色迷了眼，心中微动，俯身过去，几欲要..却终是一叹】

天晚了，歇罢，朕改天再来看你。

【外朝事毕已是日近西斜。礼官停在椒房殿门口，看见自己，便呼一声，皇上驾到！面色一沉，李寿已然呵斥出口】

惊慌吵嚷什么！

【率先进了内堂。堂内昏暗冥惶，透出几分压抑，一屋子的宫人乍然见到自己，匆匆忙忙地跪下行礼，大气都不敢乱出，以免因慌乱而失措】

【红烛烨烨，只见她呆呆坐在塌上，静静地注视着她。吩咐左右掌灯，灯光重燃，殿内亮堂几分，隐约能见其面上泪痕，叹了一口气，坐在她身旁，屏散左右】

【自小她便闹腾，几时像现在这样如傀儡木人般憔悴？微抬手，轻轻摩挲她鬓发，低声道】

好点了么？

【圆圆的脸蛋似乎瘦了一圈，眼底匀开的浅浅胭脂也未给她带来容光，只觉愈发憔悴了，手在其颊边微顿，闻其言，低低“嗯”了一声，收回了手】

太后已将那宫女杖毙了。

【今日十五，无风无云，本月过得本来不甚太平，因着一场火流星引起的天灾，整个宫殿如架在柴上烧灼一般干燥窒息，踏进椒房殿，叫来奶娘将暄儿抱走，眼看人去远了，这才坐在榻边，眼前燃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太阳穴也在突突跳动，伸手压在额上，侧过脸去看着背里躺在榻上的人】

【此刻她动也不动，倒像是死了一般，半晌不语，然后伸手拨弄烛火，灯芯得了人气窜起老高，手上感受到炽热的灼烧感，舔着指腹陈年的茧，忽然开声】

皇后，你这是睡着了？

她平素会过来服侍自己卸去鞋袜，此刻却像个木人似的跪在塌上纹丝不动，伸手回来，烛台似是亮了些，指腹茧厚，此刻也不过微微发红而已。

低首扳指，闻言上下瞥她一眼，微讽意不减

朕瞧你这些日子，倒古怪得很。

伸手将她下颌扶起，她扔贴着面靥，灯下金光流转，倒像滴奇异的泪，皱了皱眉，将之取了，着手之处尽是温腻，顺之往下，解开她里衣一粒扣子。

今天本是团圆夜，朕不知你阴阳怪气地请什么罪？

外衫脱去，等了许久仍不见她前来相就，心头冷火浇起，面色铁青

怎么？

一时怔愕，末了将唇峰紧抿，刀子似的，齿间迸出来一句话

好，你原是要赶朕出去，好得很。

心中怒火愈发甚了，额头突突跳痛，大步往外踏出，又顿，复折回来，扬手一掌劈在窗上，窗棂忽地打开，强风随之灌入，呼呼风响吹得一室明烛乱摆。似乎还带着不详的热气。

侧首偏看那窗外，昏天漠漠，一角飞檐鬼蜮石矛一般直插苍穹。庆宁宫因着去月大火，未来得及修葺，依旧焦黑一段轮廓，辨不出昔日堂皇。一把攥住她臂膊，将她推至窗前，冷哼道

你当朕不知？你心里业已认定朕逼死亲侄，罔顾人伦，你看见它便觉得呕心，是不是？

反倒渐渐冷静下来，缓缓扯出一抹冷笑

“朕何其昏聩，从前竟未觉察出宫里还有像皇后这般深明大义、有情有德的人物。”

就手一松，放开对其桎梏，看着她那副脸面，心中止不住的冷意和怒意交泛，

“朕向来以为你明敏，没想到你糊涂到这个地步！赵昱狂逆，仗着杜惠的声势，何曾把朕放在眼里过！朕将他亲生养大，岂不叫人寒心至极？他现在叫你一声婶婶，等有朝一日朕死了，看你们母子能从他手下讨到半寸立锥之地！”

“你在这空口白牙指责朕，又何曾挂念过你死去的孩儿？你当他真的是因着意外死的么！”

说完这句话，胸中仅剩的浊气业已吐尽，呼啸的风声止了，殿外一瞥景象的残影却还留在心中，血色黑天，殷殷地灼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