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峰】后山小道

——承平四年 秋——

【山高水远，空寂幽深，旭日尚不及拨云穿雾，四野里唯有薄暮将嶙峋峰峦勾勒得柔和。少年自赤松院拾剑而出，途经道旁桂树时顿了一顿，适逢清风涤荡开馥郁花香，引他抬首朝满树金黄的喧闹花枝淡淡一望。】

【又是一年仲秋。】

【恍然记起赴约之事，便将步履折回院落，负手再出时隐约记起她取笑过自己是只懂练剑的无趣模样，竟掀唇笑了笑。寻思半晌，难能把雪名留下，却是随手带上了前夜翻过的《通天剑章》，只莫名想她知晓，除了练剑，他分明于学术也痴迷非常。】

【去往桃林之路已熟稔在心，却惜这秋凉催败花期，一路萧索寥落，再无春时烂漫之景。渐行渐远间，初阳随步伐轻徐缓然升起，寸寸照亮未走之路，一瞬又让他恍惚——恰似这江湖漂泊的四载多，他同是这般追逐光亮，追逐至高无上的浩然正气。】

【依凭她语间描述寻至那木屋并不费力，倒是通身衣袍吸附晨露，他便拣了处屋前石凳闲闲落座，三两下掸去衣上浮珠再捋平褶角，随后迎向日光翻开书籍。】

【看过一页字，倏又觉哪里不对，将未执书卷的另手由放置膝上改为环胸抵于肘部，复直身坐得愈为端正。】

【这样，该帅一点。】

【书页古旧，边角早已泛黄卷曲，墨色深植纸浆纤絮倒经年不褪，那苍劲有力的疏狂字迹虽再不能知是何人所著，想来，也该是某位昆嵛先辈将毕生所学倾囊撰书于此。】

【师尊诸事缠身不曾教授太多，两年才将昆嵛剑法习练至臻，多是他埋头揣摩，日夜提剑演练一招半式点滴得成。资质不足，幸而勤奋有余，他深知剑法大宗非一日能就，故将勤能补拙四字奉作箴言，未曾焦躁，漫漫年月寡然度过。】

【初涉“万剑归宗”亦是近来尝试，只如今，手中执握《通天剑章》原该沉迷痴狂，却不知是章法描绘太过艰涩还是其他，他阅过一式“两仪生辉”，目光停顿再难聚神。】

【秋风作乱，甜腻桂香搅扰他神思恍惚，又怪日光丰沛，洋洋洒洒好似将字迹尽遮，顺势便由一缕念想悠悠飘散开去，走马灯一般聊想起去岁中秋团聚之景。】

【怔愣好似入定一般，耳识迟钝再不闻声，直至温软触目才遽然回神，迅雷之势抬手便除去遮眼之物。一番动作原本行云流水般顺遂，却在大掌握牢她纤指时后知后觉松开手，恰是视线直对她一双盈盈笑眼，平白弄得人心烦意乱，忙是干咳一记，随后偏目看向院中空荡无物的一处】

不久，刚来。倒是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秋风凛寒，面皮却无端烧得火烫，指尖蜷曲僵垂在侧，即便刻意错开视线不去看她，掌心尝过那温软亦好似趁己不备钻进血肉，沿四肢百骸传抵入心，直至化为一股热流翻涌上颅顶，好生蹊跷。】

【暗自运气调息至舒缓绵长，才敢将目色随她细若蚊吟的语声迢递而去，原是惶恐她如若瞧出端倪该作何解释，却见那人顾自踌躇踱步，一副面红耳赤的羞赧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忽觉可爱得紧。】

【未等她说完一句，已然将书页阖上起身迈去。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未觉自己是如何将目光唐突胶着于她分毫不离，只倏然回想起二年冬寒，三年夏至，四年秋深……原来已与她相识时久，似再难舍弃。】

【桃树凋敝不成荫，仗着身量颀长笼过她娇小体态于一方阴影，轻而易举便让她避无可避。见她要逃，薄唇牵弧将视线放低，玩笑一般几番挡她去路，直到她气急跺脚欲绕身跑走时才将长臂一伸，牢牢攥住人袖口不放】

厨房有什么，喏，你不是带了吃食吗？

【扬起下颌朝树底那食盒一指，漆色纹饰万般眼熟，想必是去岁用过的那只，内里也定装了月饼甚的。谁知她看也不看，仍同鱼儿一般从指尖溜了去，留他愣在原地哭笑不得，自语过一句“女人真奇怪”，倒也乖顺蹲身刨起桃花酿。】

【后山人迹罕至，整片桃林亦是开山时所植，因而唯有江鲤指点处苔色尤浅，只需循土质疏松带耐心挖刨，不一时便见瓷色釉亮现于土下。】

【远远听闻她絮絮喃语，偏眸睨了眼那怅然若失的小模样强忍未曾回答，直至办完她交待的差事才将两坛酒拢于臂弯回身行去，只是眼底圈入她手忙脚乱里外瞎忙的身影时，竟稀奇地嘴角始终噙笑。】

【江鲤终是如获至宝一般找来两口空碗置于桌上，彼时甫一将酒坛放下，她两眼已直勾勾盯着好酒移不开，俨然一副馋虫形容。还未落座，对侧一双手将伸未伸便要碰上坛口，摇头笑她性急，快人一步抬臂将那魔爪挡于半途。】

【掌心运气一手拍开泥封，启口唤人安分坐好，取过酒碗先替她斟好五分满，又以一句“过则不宜”堵回她嗫嚅喉间不满声。待要倒上自己那一碗时，偏巧发觉女子面上染渍，一念便弃了动作不顾酒，只伸指欲拭去脏物。谁知污手反将她脸弄得更脏，懵神一愣才记起先前挖过酒，视线瞧着她瞬时便有些尴尬，想了想，慌忙欲盖弥彰地指向自己脸颊同一处】

那什么…这儿弄脏了，你自己擦擦

【道不清为何见她时总要心慌，分明旧时也是富庶人家的倜傥公子，周旋宾客间不在话下。一时欲想出个缘由，平白便怪罪到久居山中远离人世时日太长，而后越想越觉得在理，随意倒了碗酒一口饮尽，仿佛要将这缘由尘埃落定一般。】

【嗯，一定是这样。】

【旧时鲜少饮酒，自居山中亦饮茶甚多，许是舌头尝惯了圣泉毛峰的清冽滋味，难能如这般饮到一口陈年佳酿入喉，便霎有些抵不住桃花醉醇香绵长的烈性。才将咽下一碗酒入肚，竟如初尝酒味的少年一般轻易醉了眸，就着迷茫晨雾恍惚望去，周遭分明是枯槁衰败的不应景，有她一袭粉衣相衬怎就变得明朗起来，好似春风送暖，花开万树。】

【未曾抵挡她唐突行径，似不忍看那梨涡里的笑轻易散去，此前中秋有过一番促膝交谈，才知她孤身一人煎熬度日，多是不易。恰是那句“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我亦辗转经年才放却过往，而江鲤终究是女子，世道本就不该对她凉薄。】

嗯？

【听她唤了名讳，便坐直身子应声以待下文，直至那一句“心乱”化作呢喃语调倏而变得温柔，令胸腔里訇然作响的一刹才惊觉，先前种种无来由的紧张与喜悦，究竟要算什么。】

【她双颊薄红早已不知世事，乌眸再未看来，自无法撞见我再无遮掩的动容。手掌趁人醉倒前托住她东倒西歪的脑袋，而后动作轻柔令她安枕于桌，再是起身跨近，小心将她横抱于怀，转向行去木屋时，衣袂带起一阵风。】

江鲤，今日这月色，怕是又看不成了……

【等你睡醒，我想听你说完方才那句话。】

【识她经年，如今才知怀中人身量娇蛮，蜷睡时更轻巧如同猫儿，倒与过去所知的江鲤大相径庭。过往只见馋虫上脑雪地烤薯的她，或是提及烧鹅满面期待的她，以为这般爱吃的姑娘左右总该有些分量，未曾料到她竟瘦成这般。大抵，她终归是为心事所累，人前何苦总作嬉笑模样，也真是傻。】

【屋室不大，好在格局周整，一眼可见床榻依墙而置。本是寥寥几步便近床畔，偏她双臂将脖颈搂紧难松，俯身欲将人放下时更不情不愿闷声嘟囔几声，好似抗议。无奈只得眉心一蹙，摇头同她一壁卧下，侧身挡去穿堂风许她好眠时，心中诚然佩服起古人何以“坐怀不乱”，当真修为颇深。】

【抵首相靠的姿势，低眸可见她蝶睫微颤，细挺的鼻恰离衣襟寸许远，热气湿痒扑在喉间，好似小猫将舌尖舔在心上。】

【两相静默中，时日轻易变得安逸闲适，仗着醉意弥漫渐也不问人事，只同她一道沉入梦里。直至半梦半醒间听闻窸窣响动，尝到唇间温软不知真假，无意将眼皮闲闲撑开几厘便见她满面通红近在咫尺，一时是惊是喜，神思一瞬清明。待到迅疾将人扶稳，方才变故适能回味斟酌，再看她时一双眼已盛满欣喜，却仍故作镇定耐着性子讲起玩笑话】

你方才想说的“忍不住”，可是这个？

【眼尾泛过狡黠，薄唇勾了道玩世不恭的弧斜眸笑睨她，一时间好似变回了纨绔公子，明知不便戳穿，偏生要抬指随意朝唇际一点教她着了慌。】

阿鲤，我唤你阿鲤好不好？

【大掌仍扶在人后腰，稍一使力又迫她近了几分，后一句出口时已不似先前轻浮，只将漆眸定定逡巡她双眼，神色凝重伴一句呼之欲出的真心，将要诉予她听，却又怕失望。】

【从未与她这般近，以至于那眼波流转中的分毫羞怯悉数落入心底。先前只知率性无害是她，蛮横骄傲是她，而今又见这螓首低垂粉颊黛颜的模样，免不了更要心绪动容。只此一刻，臂弯真切将她环拥，痴心愿当这一隅陋室恍将天地尽遮，辟出方寸安谧，凡尘纷扰再不能近，而此情此境，许是因我与她渐随年月更迭不复当初，或不止我一人沦陷。】

【低眉一眼深情，鼻息灼烫待闻回应，直至她短促一句“是”道得细弱又清晰，恰是应验心中诸多猜想，遽然便让眼底希冀灿亮，一瞬喜不自禁。】

【手足无措要去拭她眸中雾气，甫一抬手忽是被抱住，后背传来几记轻锤本便佯作恼意，知她闷声娇嗔是真，故用双臂搂她愈紧，再无踯躅】

你可记得，三年夏时我于天镜泉沐浴被你撞见，无意唐突换来你一句“厚颜无耻”。
而今我细想了想，既然当初便阴错阳差坏了你名声，不知现下要弥补，可算来得及？

【十指攀过她双肩稍将人引开，目光再望去那对眼，启口如彼时剑祠之誓一般慎重】

江鲤，阿婆若在天有灵，那我此番话也算诉予她见证。
我心悦你，此生此世唯愿护你一人平安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