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杏林居

承平十年，夏


【树下蝉鸣，阳光跃过窗子迫不及待地扩张，至朗照一室，明明生热。】
【遣明月给师伯处送些阳夏消暑之物，依旧例为各脉备些日常需用的药品，侧头望了窗外近乎灼目的光，从药柜里又给添了几样进去。】
【日头正烈，直照得翠叶发亮。蝉声起伏，树影幽微。】

【手上之事并未被来人惊动，回首见是十三，点了下头，算是应声知晓。】
【候之下言，却瞥见其形容不对，登时放下药，疾步上去扶住。】
【将人带到边上椅子坐下，一手已摸到脉门。】

确是暑气入里。

【片刻断定，腾手给他斟了一碗前日换上的祛暑清气的药茶。】

【见其气息稳下，松手。】
【看他喝完，点头。转身去药柜翻出个小瓷瓶从药格子里为他装了几颗药丸。气味清冽，有极淡的冷香，历来常备的清心丹，去火静气。】
【顺手拎上给唐师兄一脉几个弟子准备的那份例药匣子，搁在桌边的案上给他。】

练功切莫急躁。
炎暑将临，要心平气和。

【简单的叮咛，复提醒。】

这是这月给你们几个师兄弟的备药。你既来了，便捎回去。
还需添什么？

【这是我自来的习惯，隔月会常备些应急的简单药物让他们带着，应对横生意外人赶不及之事。】

【目光落在他露出的伤痕上，拿出一个小药盒。】

无需，用这个。

【这是闲暇制来祛痕化瘀的小药膏，也未取名字，多是女弟子来拿。却是忘记考虑几个男弟子。因明月入门，初初学医采药捣药总有点小伤痕，身上倒是带了这个。】
【随手予之，但心里记了一笔下次为他们也补上这个。】

青风何伤？

【明月生辰之事本暗记在心，不想他们几个也都留心。如此看来师兄妹之间情谊确实不错，心下安慰。】
【却听他说青风所为，到底年轻气盛，师兄那种脾气定是要说他的，不知罚得如何。这一想，又取了两三瓶药给十三。】

拿着。

【一应伤药有备无患。此间事由详细还是去问师兄的好。】

你且去吧。今日先歇，课业明日再练。

【杏林居四下草木清辉，萦着丝缕经久不散的药香。】
【秋风微凉，窗台上那株玉叶花熬过夏暑，终于成活，小心翼翼探出了一抹新叶，水润碧绿晶莹剔透。】
【指尖轻轻拂过，枝叶鲜嫩脆弱，向身边跃跃欲试的苍术摇头。他小脸上难掩失望，但转眼看到窗外小药田里浇水的秋石又换了新奇颜色，扒拉着窗棂往外探只待我应就要冲出去。】
【苍术自济风堂带回山上后越发活泼，这一年熟稔，小孩心性渐露，整日跑来跑去玩耍。因年岁还小，我不曾真教他些什么，他却时常围着我或秋石转悠，非找些事不可。如这般收药草捣药杵层出不穷。】
【扣门声正好拦了到嘴边的话，不等我出言，苍术风一样跑出去开了门，回身还扯了个邀功般的笑容。挥挥手让他去，看向后头的人。】

快进来。身子好些了吗？你师父不曾陪你过来？

【神情柔柔，见他孤身，看着愈单薄荏弱，想到那衣下遍布鞭烙烫割伤痕累累，心下更是怜悯。】

【人小动静不小。】
【一进来便直挺挺跪下去拜谢，惊得我连忙弯腰去搀起来。几乎半挟半拉的带到这边矮案坐下。】
【也大略听懂他话，师兄竟不曾与他直说。想到师兄那严肃模样，师徒名分未在祖师前定下，又拙于口舌关怀难递，景行怎么可能明白其下之意。却见他并不气馁，在旁看得心下漫出笑意，点头赞同。】

再努力些，定是了。

【这般单薄脆弱的身体，在不知怎样的艰难险境里逃出生天活到如今，养成这性子殊为不易。想是会讨师兄他们喜欢的。】
【眸光轻软，顺势扣住他的手腕放在案上小几，搭脉察看。多数伤势经此调养已无大碍，只这身子尚得细细温补复能如一般少年。但还有一事……原想师兄今日陪他同来，再做商议，眼下决定暂按不表，且待他师门之事落定，聊先慰藉。】

药应吃完了吧？可还有哪里不适？

【脉象安稳，虽仍有些弱，但一切尽在好转。该换个方子。】

【我自幼被师父收养，长于会稽山的和风细雨清林幽草之间，持经静修、观草学医，观中师父及诸师伯叔皆如父如母犹亲相依。尚不知如何为人师，可自掌杏林居之钥，依样画葫芦，比着师父他们旧时拂照幼小。上辈之荫，会延下辈，应当如斯。】
【但乍然闻他之喻，也不禁微微一愣，如雪的脸颊霎时染了一层极浅的红晕，转瞬即逝。所幸自来稳重，那一点无意卷来的赧然消后，自觉纵然言行温软但肯定不如一个母亲的，却听他此言必然尝尽坎坷，顿时内心复杂，伸手揉揉他的头，只道】

无事。
你此后拜在太乙，我亦算你师长。

【虽无父无母，但有师有长，前路不知，算有护持。】
【为他倒了一杯温水，起身到药柜前。】

你且候着。我给你弄些药。
若是无趣，可到屋后和他们玩耍。

【因想着他还是个孩子，又道。撑起的窗子外，苍术奔过去正抢着秋石手里的浇水的木勺。】

【抽出几个药柜细致地拣了一帖药。】
【揭开一旁常备着的药炉，也没有叫药童来帮忙，兀自揭开盖儿倒下清水，执扇轻摇。底下炉子里通红的炭火遇扇风，渐渐烧起来。】
【一应作来，皆是顺手。最后斟酌着，次第加入药草。】
【秋风吹入里，草木药香盈盈，似去寒若暖。见他拒了玩心，也遂之。】
【闻言倒有一点意外。学医苦闷，甚少有弟子热忱于此，因而道医一脉素是人少。】

行。
不过这活可闷了。

【到底还是把他当小孩子看，怕他年岁小，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合上盖儿，任药烧着。】

理可顿悟，事需渐修。

【轻轻点拨一句。若真是要学，从头而来，无甚可急。愚钝之说大都不可作数，天道酬勤古来有之。】
【见他跟在后头眼里望去真有几分兴趣，将小蒲扇塞进他手里。】

不妨就从这儿开始。
这炉子火，我就叫交给你了。要当心。

【说给便给，退步由他看顾，自往柜前再找药。】
【间又回头看他小小一团，认真站在药炉前扇火，含笑。】
【秋色不语。】



结

“姑娘，他魇着了。”
【风惹药香，送声而返。旋身回里，看塌上少年。】
【令秋石前去端药，接了她坐到床边。小小的一团，四肢抻动，似梦似醒。手指摸了摸他微凉的脸蛋儿，继搭在身边轻轻拍，皮下透出红彤彤的薄色，隐约蕴着异样热度。】
【取了秋石拿来的那一小碗汤药，目光转回就见他醒了。怔怔的躺着似未回神，因伤到喉咙，说话的声音有些涩哑。】
【却并不应，递了眼色予秋石。二人分而合作，秋石站在床头压制他的双手，眼疾手快地钳住他的下巴将药灌下去，端得干脆利落，算是被那些孩子给惯出的。药是清热祛毒的，微苦。】
【罢了放他，塞进一颗秋石特制的小糖豆，才抽出软绢为他拭擦脸唇。】

咽下，就不喝了。

【至末出声。】

许多年了。

【小孩子说起话来总是让人捉不到头绪。醒神过来，天南海北的一句忽就扯到我身上。顺着问儿想了下，似乎如他这般大的时候就是整日与医典、药材等为伴了吧。】
【想归想，伸手抓着他的一只手，指尖搭上腕间探脉。】

放心，这帖下去不必再喝。

【以为他担心，又搁了一句。一贯冷淡腔调，对着孩子算软了一两分，稍稍添上安抚。自觉用药绝对不差，那一碗下去最多至明日他喉间灼痛尽会消去，定然是言出必行。】
【只有一事，尚要告诫。】

姜泥这等物什，莫要贪顽，下回当心。

【他入观时日尚少，平日没看出小小年纪竟是这般追根究底的性子，倒也非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会稽山中经年累月之人都知道的旧事。】

我自幼学医，践行约有十一年。

【十四岁那年由师父引至济风堂中正式出诊，从藓芥之疮到不治之症，时光正如白驹过隙。观中如今看去，新人少年，犹是当年。】
【神思一掠，指尖下那只手却急匆匆被抽出去，人已跳下床。】
【收起手指，闻言留心，口上教他毫不客气。】

你有手有脚有嘴，可否可抗可走，纵然势弱，以你机敏，亦有法可想。素日胡闹便罢，如此伤及，轻重缓急，应有审度。

【此事因缘，知之再断。我太乙门中守望相助，若真有恃长欺凌者，决不可姑息。】

【见之行径稚气，也不知道懂了未曾。】

怎能逢人便跑。你师姐之不是，事急如危，且防且闹，自要论上一二。

【又细细讲了一句。只当他年幼，不得寄望太高。另说他口中师姐，方才急着救人并未听他们说，抬眸欲询秋石，却见她已到屋后看药。】
【便也不急，说来真也是身子要紧。听他问得，一时拧眉。旧事成魇，怕挥之不去。】

你莫要想那些。多思便多梦。

【安然受了他的礼，正要遣他去了，却听后话，眼中不由一亮，形容微变。】
【言来恐非易事，并未觉他年幼不值一试，倒生出兴致，径直颔首。】

你说来听听。

【风劲阳暄，凝神专注。】


结

【风倚秋。杏林居拂落木叶清香，明媚的阳光照得一室煦暖。光中映出神色静垂，唯有手中捣药声，一声复一声，仿佛绵绵不歇。】
【扣门声递来，微顿，默然分出一缕眼神看去。只见钰儿进门，坐下，拿起药杵开始同作，犹如这许多年来。】
【抬眼对上少女明眸，颔首应。指尖捻了一丝臼中药末，试了试。】

【些微的药汁淬在指尖上，洇开一点点绿，探了分寸之间的药性。】
【缓风送轻语，如滴水泛涟漪，令面上稍稍见异。续言入耳，眉心若蹙动，搁下手中药杵，另一手在边上白布拭了指上痕迹。】
【伸手按在她腕间，遏下动作，双指弯下切脉。】
【脉象尚稳，想多年潜修，静心定性，也算得之一二。此事乃她心中结，少年余恨、经年缠心，纵有多年护持宽宥，但姊妹情深、血缘难断，此番尘世羁绊仍在，总有一日要去的。】
【倒也不意外她提起。】

山下红尘，人海茫茫，你要何处去？

【无可无不可，断得身子稳妥，罢手只问。】

【阳光照亮身侧端坐的少女如画眉目，丝缕愁绪若有似无隐在其中。那双眼睛褪去残屋破庙侵染的世情风霜，在太乙观的长秋里灵秀澄明。】
【静聆其言，心湖复平，深潜忧虑，暗伏思索。】
【钰儿自来稳重，已做打算应不会莽撞行事，她原想也正常，只这话中未尽意味，前后一思忖。】

如此也可，叶师叔他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二师兄既知此事，不曾反对想也会略有点拨。】

【目光淡淡掠过石臼中的草药，微一点头。】

既是你师叔说的，那便去吧。

【如此算是定了她下山之事。顿时自昔年童稚回过，望之如今长成，不觉日久。意虽能决，心中却仍感她年少，自是挂念。】
【眼底和光温然，伸出手去，拢起她鬓边一绺发丝。】

多带些吧。

【凝之正色，既断则行。暂放忧虑，想她若是独行，怕也是一段修行，要先做准备。】

山下不比观中，万事小心，有事传信。

【而后起身，看是要言出即行、以期有备无患。】

师父替你备些东西。你禀告观中师长后再出行。

【她依在身畔，如这秋后暖玉似的阳光，娇柔透润言稚情切，让心都软下来。】
【唇边弯起轻轻笑弧，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落在发顶抚了抚。】

那可得仔细照料自己。

【杏林居一院草木，入秋不凋，枝枝叶叶在白日高悬下飞扬摇曳，仿佛不知冬来之严酷。可，知或不知，终要临冬。有北风凛下，但幸还有此处为家。】

早去早回。

【将她越发抽长纤盈的手指牵住，最后叮咛。秋日浓烈的阳光将两人裹住，送往屋内深处。】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