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寝居】则阳馆

——  开  ——

大雪将封会稽山时，若是顺利，今年冬衣也该到了，可惜外头出了事。所以在接到消息时，满心满念都是青风卜出来的‘不宜出行’。

——真正是不宜出行。

点了杏林居里的药材，近来消耗甚快也是因为天一馆住了人。自表面看那人既救太乙门徒，无论怎样都得出个面表示谢意。可至今不曾出面，不仅仅是因为突然的事故打的人措手不及，需与沈峤交接一番，还有……

双手交叉紧握，眼眸中跳跃的星星火光是已灭了的炭盆。四周无人，唯有窗外风声走过。

多年不曾下山，因而感官也有些麻木。可眼下，从那一卦开始便有隐隐不安的感觉。这感觉来的太过莫名，是哪里有自己忽视的问题？

静默许久，还是起了身。则阳馆中还有个证人，当去一问便是。

风雪渐定，午后的日头跃出云层，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好在观里尚有他人，也不至于让这原本就冷清的地方如鬼地一般。

苦涩的药香扑面而来，有人坐在药炉前。想了想，似乎自那人入山开始，熬药之事便是她一手操办。女子心细，却是放心又不放心。

至她面前，先不开口。只见她眸清神静，已不复前番惊慌。手拢了袖，姿态颇随意地笑了笑：“我已让沈执事去操办药材的事情，你不必担心。”

望了四周，见不到半点翠色，冬雪封山的麻烦啊……这么想着时，声音也温和了些：“你可好些了？”

这观中坤道本就不多，除却一个白薇子，也只有这位明月师侄能让人省心，才将银票予她让她去操办冬衣的事情。

哪里想得到扬州城中还有富家要去衣坊定衣，全观几十口人累她雪天奔波才谈好单据，却不想方出了城便遇到事情。若不是沈峤啊……

念着这个名字时，也未忘面前之人。见她神情忐忑，本欲开口安抚，忽闻刀剑春秋之名，微微一怔。
想想那些年，有刀剑中人，这扬州城也不算多糟心。而今刀剑退隐，自己也不再下山，才未留意麻烦多了多少。

因此，白亦非之事才越发可疑。

示意她先坐下，不必拘礼。而后进了则阳馆自行取了木凳来到身前放下，也不顾这一身衣衫可能沾了雪沫，只看着她依旧笑着。

“是，也不是。在眼皮子底下遇到危险，我总得先确认你是否安全。至于白公子之事，近来琐事繁多，也不曾亲往见他。听闻他伤势好了些，是这样么？”

交予她的银钱不算多却也不算少，若是流民随意寻了个人打劫，怎会无人闹到扬州县衙。若是随意寻找，便找到她身上，究竟是为钱，还是为人呢？

思及此，面上却还是温和笑着：“沈师叔也是个爱护后辈的，带你二人上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倒是白公子，既有勇智，又救你脱身，谢他也是应当。”

正好药炉染香，这方子是请名医开的，再为他开仓砸药材，这命怎么着都还是抢回来了。至于那句蹊跷，像是听进去了，又不曾答，只是起了身。

“太乙门人虽是清修红尘之外，但此身却在红尘之中。俯仰天地，道一个问心无愧便可。”

她道自个心盲眼拙，不过是因为情感罢了。如今分析利害，人总算也不是那痴情多磨的模样。想来也是，当今世道愿入山清修的人，非是家中凄苦便是一心向道。凄苦者，又有多少能像自己一直待下去，望前尘故人皆远，留此一身？

所以不曾点明，也懂她这番心思。她也是个利落，三两下就想明白了，只是眼中还是带上了一丝伤感。因而闻的邀请，转首望向天一馆，淡淡开口：“等他服了药好些，我再过去，现下你先去送药吧。”

雪落下时正坐在榻上，看着放在面前的长剑。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凝视。此剑长约三尺，宽一寸二，剑柄光润，似是多年来的尘封并没有压制它的锋芒并现，反而如陈酒，随着时间越来越深韵内敛，难以揣摩。

翻掌看着掌心，当年封剑时便觉虽是缉拿罪者有理尚在，但终是杀戮太过才于承接掌戒时亦同时尘封夕渊。但是……低笑了一声，似嘲似叹。指尖轻轻点了点夕渊剑柄，好似求其应合。

“剑啊剑，你总是带来风波。可有些风波……”

声一顿，似是忆起什么，无奈摇头。

“却也只能由你解决。”

白亦非之事更是证明的当年封剑的决定，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因果恩怨却在旁人心中记得清清楚楚。我是行侠仗义了却从中毁了他人家庭，无论对错与否结果如此，是我当受也是应得，只是连累了青风……

正这么想着时院外有人踩雪至，至了门前喊了声“掌戒师叔”，却不知是哪个弟子，只应了声也不出去与人见面，便听到了青风似是发热，寻不到慕长老便来此请教。

慕师妹这时候不见人，许是去寻什么珍惜药材了。不过归来至今，我也少去见他，便下了榻套好靴子，又整理仪容确定妥当，才开了门与人冒着风雪一并前往则阳馆。

院子与则阳馆并不远，趁着风雪还不大便连伞都懒得撑，快步走在雪地中，弟子勉力跟着却险些摔下去。只好一把搀扶住人也不顾他的窘迫神情，才至了则阳馆前。

原本在院中玩闹的小辈们一见了自己瞬间鸦雀无声，手里捏个雪团都忘了丢出去。想来是掌戒二字在身才制造出这堪比小儿止啼的效果，也只能心下一叹过诸门徒身边时道了句你们随意不必管我，便径直入了屋。

室内炭火倒是足够，不过素来开朗的人此刻病恹恹窝在榻上。还未开口出神的人蓦地醒来，唤了句师叔便想下榻，却在其摔倒前一把扶住，顺势推回床上。

几点雪屑落在了被褥上，想来我这一身寒意倒是平白无故破了此地暖意。先掸了雪沫，才抬眼看他：“弟子来报说你发了热，你慕师叔应是为你去寻药才找不到人，我也通些医理，便过来看看。”

确定冷意稍去了些，才临了榻前落座：“礼数都不必了，手先给我吧.”

白亦非之事于太乙诸门徒来说或许是个惊鸿一瞥的影子，来的突然去的也极其突然，但他们不会因此多有挂心，因为掌戒的昔年恩怨并不能影响到他们如今的时间。也许只有青风与明月，才真切感受到了那人来去的踪影。

我自及冠之年便立誓守护太乙，但如今明月伤神，青风受惊皆是因我而起，不将后事处理妥当我心中亦是不安，因而肯冒风雪前来也非是我故意煽情。

只是他这情况……腑脏失调气血逆乱，加之受惊，也难怪让素日活泼的人一蹶不振。放下他手腕盖入被中，对于他的话只是淡淡道：“少些拘礼吧，毕竟你是因我受累。”、言至此，声稍顿，似忆起什么，半响喟然一叹：“好在他对你无太大的杀心，不然我可是要愧疚终生了。”

夕渊剑为护山而封为门徒再出，倒也未曾违了我当年之意。只是白亦非之事太过突然，虽是将青风带回事后也不由细细思索，若我当年胡乱造杀结了诸多因果，今日有白亦非，明日又是谁？

但这些顾虑却是对不得青风说的，少年意气何故添愁。不过听他提起白亦非，言中却无半点怨意？这般豁达倒是令人出乎意料，而且我似乎也没有问他如何看待此事。

斟酌再三，还是问他：“你……似是对白亦非并无怨意？”

重要？

闻此二字下意识一怔，随后又明白了此言真意：他亲父因我而死，此后少年之路皆是黑暗。若夺我心头重要的东西，自能明白他这些年所尝的痛苦。

重要……我此生重要者无非师兄师妹，因有他二人之故太乙于我来说才是一个家。哪怕之后师兄云游师妹身故，我一人在此也舍不得离开。

这十年光阴，让我心头之重不曾放，反而多了起来：我此生有亲友相伴，又得师门习艺。此后太乙与我便是此生之重，除非我死，便无人可伤太乙半分。白亦非欲寻门徒报复，却是触及了我的底线，但见少年似是失落，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若说我心中重要不过这间太乙观，你为太乙门人自也在我心中，何须失落？”

言罢对其一笑，复又起身。

“我先去寻人为你熬药吧，你就歇着。”

——————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