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寝居】则阳馆

太乙观弟子寝居。筑于后山竹林旁，可通石桥兰溪。内有经文摆设，檀香袅袅绕梁不绝。题字一幅“上善若水”以筑道心。

——  开  ——

大雪将封会稽山时，若是顺利，今年冬衣也该到了，可惜外头出了事。所以在接到消息时，满心满念都是青风卜出来的‘不宜出行’。

——真正是不宜出行。

点了杏林居里的药材，近来消耗甚快也是因为天一馆住了人。自表面看那人既救太乙门徒，无论怎样都得出个面表示谢意。可至今不曾出面，不仅仅是因为突然的事故打的人措手不及，需与沈峤交接一番，还有……

双手交叉紧握，眼眸中跳跃的星星火光是已灭了的炭盆。四周无人，唯有窗外风声走过。

多年不曾下山，因而感官也有些麻木。可眼下，从那一卦开始便有隐隐不安的感觉。这感觉来的太过莫名，是哪里有自己忽视的问题？

静默许久，还是起了身。则阳馆中还有个证人，当去一问便是。

午后安宁，会稽山巅的雪仍不见消融迹象，中庭有风拂过，裹着深冬凉意凄凄，许是这天气缘故，那人的伤势才如顽雪不化，几日反复总不见好。冬日里来，药材本就稀缺，此一遭悉数都填进了天一馆，似个无底洞，怕捱不到一月就要见空。

愁，愁他，亦愁煞自己。

常听人言关心则乱，我总以为自己清修已久，早舍凡浊，原来妄念由生至死，不过一瞬光景。鼻尖儿盈着药味苦涩，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扇着炉火，摇摇头，长吁一口气，喝出白气，打眼望，仿若是他救下我时隔断烟渚曚昽的惊鸿一瞥。

有人踏阶而至，起身相迎。

“掌戒师叔。”

风雪渐定，午后的日头跃出云层，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好在观里尚有他人，也不至于让这原本就冷清的地方如鬼地一般。

苦涩的药香扑面而来，有人坐在药炉前。想了想，似乎自那人入山开始，熬药之事便是她一手操办。女子心细，却是放心又不放心。

至她面前，先不开口。只见她眸清神静，已不复前番惊慌。手拢了袖，姿态颇随意地笑了笑：“我已让沈执事去操办药材的事情，你不必担心。”

望了四周，见不到半点翠色，冬雪封山的麻烦啊……这么想着时，声音也温和了些：“你可好些了？”

因冬衣一事，内里总有歉疚，事未办妥不说，如今还得劳驾沈师叔亲自出山，冒雪而行，一番牵扯下来，又是诸多麻烦。

“弟子本就无甚大碍。”

无非是历日劳心，偶显颓态，然事出因果，总要自己担待，况不是白亦非舍身，此时病榻上残喘之人应当是我。遭劫的情境历历在目，纵自己武功尚可，那样的阵仗，以一敌十尤是勉强，才让歹人钻了空子。

“师叔此来是要问亦……白公子之事？”

随即添上一句。

“自刀剑退隐，失了屏障，遑论城内城外，歹人愈发猖獗了。”

这观中坤道本就不多，除却一个白薇子，也只有这位明月师侄能让人省心，才将银票予她让她去操办冬衣的事情。

哪里想得到扬州城中还有富家要去衣坊定衣，全观几十口人累她雪天奔波才谈好单据，却不想方出了城便遇到事情。若不是沈峤啊……

念着这个名字时，也未忘面前之人。见她神情忐忑，本欲开口安抚，忽闻刀剑春秋之名，微微一怔。
想想那些年，有刀剑中人，这扬州城也不算多糟心。而今刀剑退隐，自己也不再下山，才未留意麻烦多了多少。

因此，白亦非之事才越发可疑。

示意她先坐下，不必拘礼。而后进了则阳馆自行取了木凳来到身前放下，也不顾这一身衣衫可能沾了雪沫，只看着她依旧笑着。

“是，也不是。在眼皮子底下遇到危险，我总得先确认你是否安全。至于白公子之事，近来琐事繁多，也不曾亲往见他。听闻他伤势好了些，是这样么？”

炉上炖的，已是今日的第二锅了，就着头一遭的药渣，添些水，就这般文火煨着，竟也让我熬出了药香。起身半盏茶的功夫，炉前的小凳儿又覆上一层薄雪，打眼望，雪霁的天儿不知何时又开始白絮飘飞，借着手里头攒的蒲扇拂了雪，索性挪到檐下，恰逢掌戒师叔也自顾地搬了凳子过来，两人就这般搁一处蹲着。

“他好些了，索性没伤着要害，不然这天寒地冻的，都没命捱到上山。”

一低头，入眼的是手背上豁长剑伤，先时没多少感觉，这会儿再看都已然结痂了，拿袖口堪堪掩住，免得叫旁人瞧见。

“我是进城时遇上白公子的，就着衣坊那些个单子，也多亏了他才能顺利谈下来，谁料出城时遭了这样的祸事，若是没遇上沈师叔……”

那些人是城外流民，听城里的人说，临县冬日遭了荒，数九时他们就在了，只是不晓得为何，扬州城门出入往来，成日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众，不乏大富大贵之人，缘何就瞧上我这芝麻绿豆点银钱。

“您是觉得此事蹊跷？”

交予她的银钱不算多却也不算少，若是流民随意寻了个人打劫，怎会无人闹到扬州县衙。若是随意寻找，便找到她身上，究竟是为钱，还是为人呢？

思及此，面上却还是温和笑着：“沈师叔也是个爱护后辈的，带你二人上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倒是白公子，既有勇智，又救你脱身，谢他也是应当。”

正好药炉染香，这方子是请名医开的，再为他开仓砸药材，这命怎么着都还是抢回来了。至于那句蹊跷，像是听进去了，又不曾答，只是起了身。

“太乙门人虽是清修红尘之外，但此身却在红尘之中。俯仰天地，道一个问心无愧便可。”

忽忆懵懂时凄苦，而至太乙孤山寒壁，倥偬十八载春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者，修心也。

炉火噼啪裂竹，唤人神思，掌戒一言，似金矢裂风，破我迷障。红尘百年，迩来不过须臾，修天心天性，不涉浊浪，不解尘寰，舍悟迷离皆是虚妄，道之一字，所求无非问心无愧。

昨夜积雪，捱在檐前秃枝，不肯碾落尘泥，今新雪如絮，终是难堪重负，铿然砸出一道浅坑。药汁煨足了时辰，多少苦涩悉数卷进凛冽风霜，回甘绵长，捧在手心时，暖得心尖儿都察觉不到凉意。

“师叔要同我一道么，总归是外来客，是非好歹，明月心盲眼拙的辨不明晰，还需师叔亲自去探才是正经。”

她道自个心盲眼拙，不过是因为情感罢了。如今分析利害，人总算也不是那痴情多磨的模样。想来也是，当今世道愿入山清修的人，非是家中凄苦便是一心向道。凄苦者，又有多少能像自己一直待下去，望前尘故人皆远，留此一身？

所以不曾点明，也懂她这番心思。她也是个利落，三两下就想明白了，只是眼中还是带上了一丝伤感。因而闻的邀请，转首望向天一馆，淡淡开口：“等他服了药好些，我再过去，现下你先去送药吧。”

“既是如此，那明月便先行一步。”

辞别掌戒师叔，涉兰溪而至天一馆，豁然云舒，峰峦叠嶂处乍现天光，凛冬将亡，春来归。

—结—

承平十年 夏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江烟水，两岸人家。入了会稽山，便只剩这山水百花。昆嵛山再高，也比不过这里一草一木亲近可人。】

【今天听说来了新弟子，跑去三清殿围观了一下，结果就让师叔喊着，带新弟子去寝居，顺便熟悉一下太乙的情况。】

【佩剑背在身后，与那少年并肩走着。】

你叫陆十三啊？是因为你在家排行十三么？

不是，因为我出生那边闰月，共有十三月。

【我本来生在一个极和美的家族，虽不是要贵族子弟，却也是腰缠万贯不愁吃喝的纨绔少爷。去年此时我还留恋在京城春香馆的头牌花影姑娘的裙底之下，醉生梦死，今朝却了悟今生。以往多话的性子变得有些沉默，不喜多言，若不是偶遇师傅。。】

你是四师兄么？

【到了寝居，抬眸瞧了一眼，甚是简单却也与自己想象的差不多，点点头。道】

师傅赐我道号静清。

【名字来历什么的，也就是随口一问。自个儿这名字都不知道有什么含义，还是后来看了些书才故意找了句诗词硬凑的，听他这么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也不在多做评价。】

对啊我是你四师兄。

【推开门，领着他进去。寝居陈设简单，但平日打扫的很干净。推开窗还能有阳光照在床铺上，也算得上窗明几净。】

我是静照。不过我们私下都喜欢叫名字，你也可以叫我青风。

【拍拍床铺，弹起浮尘散在阳光中。】

以后我们就住一起了，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我。

【虽然不如以往热情，可陆拾叁天性使然，太乙观内众人又极好相处。面对善意，陆拾叁自然爷尽量让自己自然】

清风。你也喊我十三就好了。

【男子不拘小节，看着陈设满意便也做了下来】

这里一丁点的酒不能沾？

【之前陆拾叁就好饮酒，后来陆拾叁家族打劫之后，更是醉生梦死好长一段时间，对于酒的钟爱，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感。】
我还没有见过大师兄和三师姐。我听师傅说大师兄和三师姐都是自小在观内长大的。

【在桌旁坐下，随意翻过两个茶碗，倒了茶，刚喝了一口，听到他说喝酒的事，下意识就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咳嗽】

咳咳.....师弟也是个......酒鬼啊？

【擦了擦唇边溅出的水渍，瞧一眼外面，压低了声音说】

在观内不行。观外没人管你。不过回来的时候别让人察觉你有酒气，不然叶师叔会罚。

【说完又交代一句】

别说是我跟你说的。

【贼兮兮的笑了笑，没受戒之前自己是这么干的，受戒之后倒是收敛了些。也不算真的全戒，只是比以前喝的少了。】

【提起大师兄和三师姐，抿了抿唇，耸肩无奈道】

对啊，他们都是自小在观内长大的。三师姐是坤道，跟我们住的远。大师兄整天就沉迷骑牛.....

【顿了一下，觉得背后议论人不太好，腹俳的话就没说。】

以后都会经常见到的。

哦。这样啊。清风你经常这样做？

【顿，又补了一句】

那你有时间带着我去走一遭？放心吧，我绝不会乱说的

【倒是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对酒反应激烈的清风，笑了笑，将包袱里的笛子拿了出来，将衣物略微规整。想到琴在师傅那儿，变动了一会儿去找师傅练琴的心思。】

骑牛是什么？

【骑牛，骑着牛玩？陆拾叁忍不住嘴角微抽，如果跟自己想的一样，那么自己这位大师兄的口味，可真是。。对于后话却也不在追问。】

【这里的汾酒极为出名，之前便就有听过，动了心思可又怕被师叔责罚。】

叶师叔很严厉？

我师父大概这些日子没空待我认人了。

哪有！

【连忙矢口否认。自己再随性，也不至于什么事都能跟一个刚认识的人透露。那点小秘密还是藏好比较妥当，免得落人口实。摸了摸鼻子，听他做着保证也不当一回事，点点头胡乱应着。最近怕是没什么时间下山了。】

【至于骑牛。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大师兄生性淳朴，这几年一直悟道，虽不明深意，却从未放弃，十分韧性。他最宝贝的就是他那头青牛，摆摆手，表示不做议论。】

叶师叔啊.....他是掌诫啊，严厉是正常的吧。

【虽然他平时看起来很温和，但是自己总要给他树立些威严。也就不明说其实叶师叔很贴心，不然也不会让我来接待新弟子了。】

不要紧，其实我也认不全。来日方长嘛。

【见他拿出笛子，才想起他是妙音长老的弟子，于是问道】

你也会笛子？

摁。不禁弟子，古琴也是擅长的。

【只是如今的笛声多了些杀伐金戈的气息，想起遇到师傅也是因为悲怆耳鸣的笛声，微微敛眸】

也会？青风师兄是说除了我和我师父，还有人会么？

【来日方长，嗯是啊，这观中不就是以后陆拾叁的家了么。陆拾叁原本就是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居无定所的准备都做好，如今突然有了一个家，却觉得那么突然，他还没真正适应。。】


青风你是河北本地人？

【闻言点点头，从腰间摸出把竹笛。上次从昆嵛带回来的，就一直随身带着。闲来无事吹着玩。】

我也会。不过都是吹着玩的。

【拿着竹笛在手间把玩，玩世不恭的笑着倒有几分肆意红尘的味道。】

也算也不算吧。我是被捡回去的，小时候的事不记得太多。

【抬眼看过去，总觉得他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但也没多问，只当他刚来不久还不熟悉。按着桌子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先休息着，我去厨房帮忙。晚上再跟你好好聊。

【说着就起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