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角禄康

【远处层叠皎云游移，与皑皑雪色交融在巍峨耸立山巅，余下开阔苍穹尽余水洗似的湛蓝，如画般平铺在高顶飞檐之上，滤来阵阵清滢的风与息，全然不似京畿蓬腾的嘈杂与繁华。宫殿深阙也迥然相异，漆壁彩描的纹路似渺然仙境拓下，五彩幡旗与转筒迎来雪山拂送的风露，青石阶蜿蜒仿佛直通天宫，道旁栽种的古树葱葱如盖，高大挺直，浓郁树荫里不时踏来几个藏袍彩珠的人影，俱有着长发碎辫并清澈瞳眸。及见了我，酡红双颊略弯，便露出与我一般好奇又欣喜的神色。】

【噙着浅笑，由侍婢轻搀着在陌生而又宽阔的皇城里踱步，双目流连过高耸白墙与外间探来的几脉枝叶，及稍止步落座歇息，方觉四周俱是曲折廊桥立在泠泠碧水上，石墩桥头雕镂着或狮或莲，再兼水畔绿柳细垂，斑驳筛下的光缕明明碎碎，俱是中原风态。分明出京畿不过月余，染此刻睇来旧景却恍如隔世，往昔种种仿佛皆被这异地所抹，魂灵都已涤净似又焕发蓬勃生机，不需再被种种愁闷旧事桎梏】

【可这仅是碧阳正盛的错觉，过往又如何避得开。勿论是我、还是那位相公的。】

【循步声转颊睇去，正觑见一个稚弱背影，身量虽小，筋骨脊背却是挺直，有着揣测中一位公主应有的尊仪，而金晖斜来里头顶微摇的绒毛，却已泄出丝缕柔弱可怜的姿态。待孩童总是温和些，由侍婢搀扶着起身提步前去，浑不在意她似是仓促的脆弱，只笑意融融地唤道】

梅朵

【尾调稍扬却依旧笃然，纵她未回首相顾，仍单臂探出轻柔地将柔荑摊在她近前。风一掠，莲绣藏袍袖口羔毛细浮，茫茫细光里，正与我此刻双瞳中的柔软相近。未见过她，却自嘉齐处闻来不少旧事，她自小丧母离父避在寺庙中，甚是孤苦可怜。且因腹中的孩子与日后长久打算，自然是要待她亲近些。微挑长眉，含笑缓声轻语】

你怕我？

【明媚炽烈的明日中悬，草色茵茵，斑斓光晕虚虚笼在几人身畔，朱碧玉珠折起润色，宛如这双双清澈的眼瞳，如水般映照出每人的心思。人如其乡，辽阔而苍远的天与地铸造出这儿明澈如许的人，色无假饰，言无曲寰，一眼便可瞧出端倪，更何论这位正处稚龄的小公主。鸦睫微垂，睇见她此时肩骨微颤，并发丝齐溢出余漪，正如秋狩时被围猎的幼兽，面对着利箭长弓不知所措地蜷起弱处，泣出孤鸣，筑起屏障。只是，我要叫她知晓，我并非骇人的刀枪剑戟。】

扎西德勒

【好顽地循她一句，续垂臂单掌攥起她小手，轻柔却不由分辨地拉至自个身畔，齐沿曲桥缓往前行】

【熏风起，绿水泛波，柳叶长摇。亭台楼影亦被这天际探来的大掌揉搓过，片缕碎又复拢，粼粼拼凑成白墙朱漆的巍峨高影，并非精巧绝伦、金尊玉贵，而属天地浩渺之气聚起的神魄，如古树雄山般有着矗立的筋骨，峻岭清气漫来，如在咫尺。侧瞥仔细量过身侧的小人儿，自藏袍边沿的花绣，墨黑束珠的发辫，还有那光洁脸颊上微紧的嘴角】

【纵见过皇家富贵、江湖豪客，无数刀光剑影里淌过深。此刻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能以慈和的语气缓叙，引出她些微可能的话语】

梅、朵、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恍惚又忆起，若是昔年得所遂愿，那个孩子许也这般大了，自己那时是否偷起过名字呢？却在时光翻覆里记不太清了，念念不忘的，唯有那些灼心剜骨般的痛苦。闲适眼波转狭，不由抬手又抚了抚小腹，素指稍稍收紧，仿佛要攥住现下的所有，包括如今这个孩子、与日后和“他”一齐安静宁乐的生活，这是予过去的偿罪，亦是展望时唯一叫我愉悦的期许。再并大宋长公主的荣耀，我必须当好王后、这个孩子的娘亲】

【朱唇笑意渐深，白瓷肌肤上两笔描浓的玄眉微扬，又朗追一声】

嗯？

【我启程赴蕃的日子是在仲春末尾，由钦天监观星象推演而得，京畿难得的风和日丽，碧空澄泊，草木疏朗，燕雀翩掠过枝梢柳头，再渺踪云间，只有滴沥的婉转循清风和来，车马辘辘自恢弘门郭朱漆金钉下驶过，开启一段悠长而空阔的路程。历河北、广南，渡黄河，绕秦岭，马蹄踏来一带青碧，深山与大泽隐现半隅，又被绵延未尽的长路甩在后头。奔踏朝阳急赶夕暮，迎云雾烟霞，宿星夜偏驿，溅起雨花与枯枝残叶，滚落的碎石，亟亟的蹄印，一队载满嫁妆的马车、披坚执锐的兵士终在即将入夏时进入吐蕃】

【彼时我正在雕金饰玉的马车里小憩，侍女略携惊讶地喜声叫我朦胧张开眼，双瞳仍似有云雾恍惚，被车帘外光束一落，方才沥干水色，现出双清晰晶莹的黑眸望向外间。申时的日头西斜，平坦河谷水流静淌，半人高的芦苇婆娑，还有漫天昏黄色镀来山野重彩外衣，万物宁静祥和，宛若笔墨描成的彩卷。而最亮人眼目的，却是那遍野的娉婷花叶，密密匝匝，仿佛要将色彩与明媚铺至天际。而后才知晓，那便是格桑花。】

【“格桑花”，默咀着这几字，应声微低身。纵已有身孕，但自小习武又向来身体康健，便也并不觉为难。只微挑唇角噙着弯笑意，点漆双目直直迎入她眸子，贝齿一咬，素来笃定与洒脱的风致】

自然。

【闻后问时却并未再答，墨瞳微斜，分明瞥她小手一眼，笑弧愈深，似在谑弄她言行不致。续直起身引她齐往小亭行，及至两相安坐才悠悠拈起余语】

我是将门之后，自小便跟随师父学武，漫说日晒雨淋，受伤卧床也是常有的事。待我大了，又是个不受拘束的性子，从燕山府到荆湖路，山野到城郭，打马疾行，快意恩仇

你要知道，我并非纤纤弱质，而是不折的青松翠竹。

【娓娓而语，并不知她是否能理明其中含义，只一味浸在追忆里眸色晶亮，玉颊盈光。江湖之大之远正如夜，藏有无数或明或暗的星子，火光剑影，烈酒残雪，快刀饮血的畅意，轻骑千里的豪情，与侠骨柔肠的人，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慰藉。而如今，这希冀换做了腹中的孩子。眉略压，转睇她煦声笑道】

并且，我喜欢吐蕃，包括你父王、还有你——

【正目量她，莹润小巧的五官颇为清丽，肩胛单薄，披下的发辫乌黑柔顺，唯有一双眉眼似藏万缕，既有高峰烈日缔来的坚毅，亦有她手中琉璃珠一般的脆弱。不由便提手探去，屈指在她鼻尖一勾，弯眸笑道】

小格桑花。

【碧荫轻带湖漪，瘦长柳叶悠悠飘荡，似渡船由岸至湖心泊来，轻撞上石砌廊桥，又浮沫般回旋开，水晕里摇曳过江南诗般的春意。若非眼前这个藏袍束辫的孩童，几要生出身处荆湖的错觉。只这孩童沉默的神色，许也因这光晕昏昏、徐风煦暖，竟叫我有些难以揣度。】

【眸波循她动作睇向那串剔透佛珠，朱砂似地殷红纯粹，暖芒里折出圣洁丰润的光晕，再及颈间、袖口袍角佛教干连的繁密花纹。也曾耳濡目染些佛法经义，但却并不大明了其中深奥，只当她是幼时缺少父母依傍而致的眷恋，此刻别有精思亦属正常。便也不以为意地径直候来，直至她开口言及嘉齐幼妹——双眉微扬，将眸波纵远一掠茫茫湖面，口中念起那个曾听闻的名字】

阿满

【她字句嚼来颇为玄妙，却并不觉异，笑弧绵绵荡开，唇齿咬准噙笑的清朗音色】

我还未见过，但我期待能早些见到她。

【叙着话抬首略望，远处高墙长影里渐行来一众宫人，俱浅色长藏袍，发丝被编成无数缕小辫，髻顶有花状银饰并珊瑚珠相簪，行姿颇似端庄，瞧来不似寻常可见的宫婢。双睫微垂，笑道】

你该回去了，格桑花

【噙笑寥赞几句，便抬颌睇几人并梅朵袅娜行远，渐离行绿水曲桥，拐入高墙长廊的斗影里。依旧纵目眯眸浅望着，瓷净玉肤，眉舒唇展，浅光滤来更是惬意的瞳色。】

“小公主倒是聪慧懂事，日后定能和主子好好相处”

【耳畔是侍婢巧笑妍妍的声儿，静聆着把臂一舒，织锦长衫姝丽地随风轻坠。京城及夏便十分酷热，但此处大为迥异，虽仰首便见万里长天一轮阔圆的明日，似澄黄的金盘高悬在纸宣中，可洒来的丽光分外清亮，夜雨淅沥一落，并有崇山峻岭拗来山野微风，倒比往常要过得格外清爽些。遂也依旧坐在亭中，目波纵睇着远处缥缈，心里头念的却是旁事，不觉缓念】

我初封郡主时也差不多是这般大小，现在回想来，也二十年了。

倒真是...

【绛唇微抿起小涡，头次觉着唇舌难启。非是口难开，而是心晦明。回忖这二十余年，从族亲俱亡到一身荣华地受封，再到如今的晋阳长公主、吐蕃王后，这一路急且难，只顾匆匆向前，杂乱思绪俱咽在烈酒里、丢在夜星中，如今回顾，却也只能依稀摹成这半截语句。所有不净不明的浅绪就在这尾音余韵中，最终聚成半个笑，便被风吹远了。】

【倒也并不存憾，只与这位去年接回的小公主愈觉亲近些。侧眸横瞥了眼身侧的婢子，下颌微抬，鸦睫如扇半掩住清丽双眸，唇弧一扬，笑勾疏朗，又应起前话】

你说的不错。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