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狱

【信步行于幽深甬道，十步一炬，每路过一处便要陷入长长的黑暗。左右石壁青苔密布，依稀可见道道抓痕，潮冷的风裹挟着经年不散的血腥气微微拂动，令人面皮发紧。】

【遥遥可见甬道尽头的刑房开着门，却半点声息也无。区别于牢房，这里只有一间石室，平日用得不多，每每开启，来的都是身份特殊之人。这里不需要多余的房间，甚至无人看守，原因很简单——放出来的无论死活，于皇城司已是无用之人。】

【惯以蛊虫感知周遭，此前已经探查房内端坐一人，行至门口却蓦然警觉——竟有第二人——随即皱了皱眉。皇城司内能瞒我虫虿耳目的唯此一人，来时还道是普通差事，不想他也同在，犯人身份当有蹊跷。】

【飞快瞥了眼刑房，房中一把梨木椅，端坐着年轻女子，金钗宝冠，锦衣狐裘，抱臂翘指，一对凤目满不在乎地上下打量。】

【只是……指尖却在抖。】

【面向另一人行礼。】

大人。

是，大人。

【拱手应诺，站直身体睨向犯人，语气平淡。】

夫人不如自己选一样吧，莫教下官为难。

【墙壁地面都残着斑斑血痕，经年不褪，结成黒褐纹理。有心试探，嘴上说得随意，目光却紧随其动。】

【两肩轻耸、喉咽后缩、指节泛白，正是极度悚然之态，然惊惧至极便是愤怒。她满脸娇纵此时荡然无存，霍然起身，杏目圆睁。】

“好啊！就知道你们把我带到这鬼地方没安好心！”

【她双手死死攥着，银牙紧锁，嘴唇轻颤，齿缝里挤出话来。】

“我乃诰命之身，刀兵不加，刑罚不受，今日受挟至此已是你皇城司之罪。我现在就走，看你们谁……谁敢拦我！”

【原来如此……诰命贵妇，只要不是祸乱宫闱、逆命叛国，即便坐实秦大人贪腐，御诏灭族，也连累不到她；反而此时若攀咬夫君，无异自毁前程。眼下她吃定皇城司对诰命之人无可奈何，强作周旋。陆定权显然早知她身份，才唤我来。】

【既是非常人，免不得行非常手段了。】

【秦夫人显然惊惧至极，一番强辞后拔腿欲行，却忽然怔住，片刻后发出一声刺耳尖叫，跌坐于地，不顾锦服染污，腿脚乱踢，一只绣鞋都飞到旁边，死命挪动身体向后蹭。】

【石室中回荡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万千蚰蜒从墙壁、天顶、地砖缝隙中暗流般渗出，油亮的背甲上隐隐有绿莹闪烁，星河般环聚其身。】

夫人可知今日为何由下官主事？

【提步拾起那只绣鞋，来至她身侧，碧环自行分开又聚拢。】

皇城司内不乏刑讯高手，却都血腥得很，夫人诰命加身，自当礼遇。

【女子身体绵软扑伏于椅，花钗斜支，嘴唇止不住地打颤。凤眼含珠，扑簌簌坠下，打湿了半敞前襟，几滴清泪顺着乳沟滑入。见我欺进，她本能后缩，却如恶鬼压身，眼不能移手不能动，只白皙喉颈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鸡皮。】

【右手拾起她雪嫩脚掌，左手套上绣鞋，食指顺着微潮足底慢里斯条地抹至后跟，为她提上。做完却未放下，就此提着她纤足，目光自足踝湿滑至极地蔓延而上，越过两丘高耸时甚至盘旋片刻，才好整以暇地对上她眼睛。】

【两只琥珀瞳灼灼盯着，如饿兽见猎。】

夫人双十年华，切莫为那半百白头翁所累，负了大好青春。

【女子眼神闪过几丝迷蒙，忽而想是想起了什么，莫明处涌出一股力气，抽足起身，高声怒叱。】

【看来时机未到。】

伉俪情深，令人赞叹。

【放手起身，缓缓退后，身后蛊虫却如起潮般一线涌来，速度之快，令女人甚至未及惊呼便被袭身，无数蚰蜒迅捷地自裙边蜿蜒而上，很快爬至她颌下。女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火烧般窜起，两手不住扑落着前胸和脖颈，惊声尖叫。然而才出声响便戛然而止，她恶狠狠地咬着嘴唇，全身战栗，两眼认命似地紧闭，双手缓缓放下，竟以极大毅力忍受蛊虫在肌肤上游窜。】

【蛊虫附体，可知对方心跳血流，在我感知中，她全身血脉在蛊虫及体时骤然加快运转，此时虽以绝大毅力止住哭喊，心跳却如擂鼓般既重且密。不过几息光景，她柔弱身体已摇摇欲坠。】

【轻叹一声，控制着恰好教她听见，沙沙声动，密匝的蛊虫匆匆退去，眨眼间踪迹全无。】

万蛊及身仍不改前言，看来是皇城司错怪贤伉俪了。

【蛊虫退散，女人跪倒在地，再不顾鬓发散乱春光乍泄，两手支地，干呕半晌，苦胆都要吐出。她脸上涕泪横飞，也不顾下颌仍沾满涎水，粗声喘着，竟抬头发出一串悚然尖笑，眼眉间浮现得意神色。】

“哼哈哈哈哈，料你们这些狗才便不敢伤我。呸，只会行些腌臜事！”

【她一手向身后徒然抓着椅腿，想借力起身，不料四肢绵软，挣扎两下也未能站起。快步上前搀住她一臂向上带起，琥珀瞳顺势再次对上她眼睛。】

今日是皇城司唐突，来，卑职送夫人回府。

【她身体虚弱，此时大半身子都倚在我臂上，脸色煞白，无神双目闪烁几下，借力站起后便推开我，踉跄着向门外走去。】

“哼，此番折辱，他日我必……必……啊！”

【一只残存蚰蜒骤然自她袖中游出，曲体一弹便飞落地面，转瞬不见。】

【心绪大起大落，几次三番猝然受惊，女子再强撑不住，背倚石墙，身子下坠，将将昏厥。眼见时机成熟，几步跟上，一手揽过腰肢，低头对视着她，琥珀瞳倒映在她迷蒙眼眸中，如泉映月。】

夫人此番辛苦了，为夫搀你休息。

【女子贴在我怀中偏着头，檀口半张，纤眉蹙起，神色疑惑。几息之后，忽然眉目舒展，扁着嘴哭出声来。】

“秦郎！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见她惶然啜泣，这才放下心来。此女心智坚毅超乎想象，看似娇弱，每每却在紧要时固守本心，是以瞑寐之术屡次无功而返。】

【生就一双玲珑剔透琥珀瞳，最能惑人心智，然瞑寐之术绝非妖法，需以绝佳眼力洞察秋水，见微而知著，推敲对方心识，以蛊乱之、以言诱之、以目惑之，终破其心防，神思陷于瞑寐，任人采拮。】

【适才为她提鞋，食指已划破足跟，染了幻药上去；蛊虫三现，令其神思疲怠、气血翻涌；此刻幻药被激荡气血带转全身，灵台一豆烛火亦如风中残灯摇摇欲坠，正是身心俱疲之际，辅以一语双关的“夫人”二字，终将其拖入迷雾，身份已从皇城司换成秦大人。】

【手上略一用力，带着她徐徐转身，坐回那把梨木椅。立于其后，两手玉凉指腹为其缓缓揉压穴位，往复数次，便觉她身体微微下坠，哭声渐止，从挺背危坐变为软香后倚，鼻间微不可查地舒了道气。随口与她安慰几句，话锋一转，轻轻问道。】

此番皇城司已有警觉，不若夫人替为夫将那手账换个地方吧。夫人可还记得位置？

【手上绵软的身体骤然一紧，暗自加了些力道，不过几息女子紧绷的筋骨又松了下去。她忽而身体前倾摆脱我两手，拧肩侧身，妩媚地看过来，满脸娇嗔。】

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莫说位置，连那物什是何物都不能提的，更别说碰了。要不是那日妾身恰好撞见，秦郎怕是还瞒着我呢。

【话音刚落，她神色一怔，眼里光彩黯淡下去，咬唇噙着泪垂下目光。】

秦郎莫不是不信妾身口风——

【她抬起头，眉宇间满是毅烈，激动不已。】

以为妾身会因些小手段，便负了秦郎？

【她脸色时红时白，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心绪激荡间险些脱离瞑寐之境。连忙好言相劝，百般呵哄，才令阴雨转晴，复而为其按摩。少见地眯眼露出一丝不耐，心里早将那鼠胆秦铭不无恶意地参拜一番，再次开口只得迂回。】

说起来，那日真是吓坏为夫了。夫人怎会那时出现？

【这次她再未挣扎，爽快回应。】

嗐，妾身也是赶巧。秦郎知晓，妾身入门半年却无子，婆婆平日是有些轻屑的。妾身那日恰得了支寿牌，九清观开过光的，婆婆念了好久，是以一回来便匆匆去献。秦郎每次都屏退左右，门外留人值守，那日门外婢子换水，妾身见无人便喜冲冲进去，整遇着秦郎为婆婆洗脚，一眼便见到了。

【闻言皱眉，这秦氏莫非梦中说梦，胡言乱语。朝中素闻秦大人孝名，据说因为他出身寒门，父亲早逝，全凭母亲拉扯，因而即便入朝为官后家境渐宽，仍坚持时常亲身侍奉，以家主之尊奉茶传膳都在其次，连洁足都亲力亲为。谈及此事还抚怀长叹，称其母自幼缠足，耄耋后脚上血脉不通，婢子不通此道，需其按期以重手法亲侍方可缓解，自此传为一桩佳话。】

【然秦氏竟言其夫为婆婆净足之时见到手账，实在令人不解其意。为个缠足老太洁足，怎会与手账关联？】

【思绪百转间忽觉灵光一现，梳理手上线索——缠足老太、屏退左右、正在洁足、手账、一眼便见到，答案脱口而出。】

手账可是在……缠足布条上！

【女子身体一僵，转头惊恐看着我，眼里迷蒙散去。她火烧般离椅，踉跄后退，终是两腿一软，瘫坐在地，浑身颤抖难发一言。】

【如此举止，终是坐实推论。】

【不再理会她，向那位躬身行礼。】

大人，此间事了，下官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