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思过崖

承平十年 秋


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已然来到这门内禁地思过。才入观时曾好奇过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亲眼目睹。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居然还有别人。

没人跟我说过他的来历，只是上来时有人提过那么一句，那人也是掌戒。从未露面，但又隐隐觉得那人应也是绝世高手一般的存在。

不过我此刻还没有闲工夫跟这个邻居套近乎，背上的伤口刚愈合，因走火入魔导致的气血不通也才有起色，每日别说打桩了，能自己打水洗脸就不错了。

病恹恹的趴在床上，无论如何至少不是一个人，算不上太寂寞。

正无聊，忽然听到外面好像有人喊的声音，忙起身推开窗子。定睛一瞧，却是月令。

愣了一下有些犹豫，但又觉得人已经来了，就这么晾在外面也不好。于是披了袍子起身下床，推开门走至院中。

“你....”

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个人一个在院外，一个在院内，就隔着一堵围墙，风一吹就能倒似得围墙。扭头看了看隔壁屋，好像没什么动静。便硬着头皮拉开了院门，不迈出去，亦不放人进来。抱歉似得笑道

“不好意思，我不能出去，也不能放你进来。你要是想骂我，就在这里骂吧。”

卧龙谷一战虽然是自己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但挟她为质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不管怎么说都该骂。

虽是神智有损，但当时发生的事记得清楚。月令大约也是真的气过，但是气过之后就过去了，本来以为依着她的脾气是会骂几句痛快一下，却只是葱指一点做娇嗔，一笑泯恩仇。

“已经好很多了，至少能下床了。”

此话不假。鞭刑她虽不在场，但我伤成什么样是有目共睹的。一度生活无法自理，若不是二师兄一直照顾，我估计也没这么快能下床走动。只不过才能走路，就依着戒令来思过崖了。

月令不是我太乙弟子，这戒律门规对她无用。再者太乙有愧于她在前，所以她才能如此顺利一路上来无人阻拦。想必叶师叔早就吩咐过了。

微微摇头，轻声道了句。

“对不起。”

道歉一事一直没有机会与她详尽，我自归观甚少与外人接触，她亦是不得相见。所以入了思过崖还以为不会再有与她相见的机会，但心里却挂念着日后还是要亲口对她说声抱歉的。不求她原谅，但求内心不再煎熬。

她如今跑来相看，我便趁此机会说了。没想到她竟能不计较，若在以前定要胡言乱语夸她一番，但此刻却是有些无力，淡淡道了句“多谢”，也不知是何意味。

听她后话更是如此，想起初夏在昆嵛的光景，不免叹然。

“好。不过等我去的时候，说不定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曾经与她说了太多不正经的话，是真是假难以明了。但此刻落寞的表情却毫不作假，望去的眼神比以往温和许多，不似平日神态。

算不上随口一言，只是平日与她开玩笑开惯了，还记得当时她那句“若是认真，不知世上又多多少风流孽债”的感慨。如今闲暇回味起来，才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言行举止甚是放荡，若这般模样真的惹了对方多想，却又是难以解释的清了。

一番试探，见她不溺于此，心中稍安。却是甚少见她脸红模样，赏心悦目，终是柔了唇角，勾起几丝笑意。

“月令，一路顺风。”

十分认真，又郑重的道。

“有缘再见。”

入崖时是暮秋，转眼已经入冬。思过崖地势较高，寒气逼人。若非背上鞭痕才痊愈，不能有什么大动作，只怕此刻早就去院子里练剑，以此御寒。

如今却只能坐在屋子里，打坐调息。

门口放着炭盆，丝毫也不觉得有暖意。本来是不需要这东西的，但应该是叶师叔交代过，所以隔壁那人才执意将此放入房间。左右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就隔在门口了。

入魔后虽功力大增，但并不能收放自如。有时体内会觉得气息紊乱，心神不宁，都只能强行压制住欲嗜血的冲动。久而久之，发作的次数愈来愈少。

冥想中，察觉有人入院，却不是隔壁那人，眸子一睁，起身拉开门，正好看到师父提着食盒走了过来。

“师父？”

抬头又望了望，没看到别人跟着一起来，也没看到隔壁有动静。看来应该是跟叶师叔说过。连忙侧了侧身让开路。

“快进来吧，外面冷。”

屋内屋外温度相差不大，无非就是挡一挡寒风凌冽。待师父进屋，刚把门关上，就觉得手上一寒，被拉过去坐在桌旁。

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师父从食盒里端出一晚汤面，上面飘着几粒葱花，微微冒着热气。

这一路从厨房到思过崖，饭早就该凉了，可眼下还有余温，定是师父一路以内力护住温度不散，又想起刚刚拉自己的手有些冰冷。本来还诧异以师父的功力当不止于此，但现在.....

“师父有心了。其实这崖上伙食也没那么差。”

崖顶这小院与寻常山下院子差不多，除了地势高平日又冷清，自己做个饭是没问题的。虽然不明白师父怎么会突然做了一碗面带上来，但心中感动却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

山顶日子颇有些寂寞，如今瞧见师父来了，才一边吃着饭一边含含糊糊的问

“师父你的伤好了么？”

其实这一趟出去又回来，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跟谁说过话。与叶师叔和师父也是匆匆一面，而后就是漫长的思过的日子。

很想让师父把每个我在意的人都说上一遍，但又觉得他一路来就很辛苦，还没让他好好休息，也不敢多问，索性就先趁热吃面。

直到他问了一句，才愣住，左手掐指算着日子，然后恍然大悟。

“是……是我生辰？”

低头又看看那一碗汤面。

“原来……原来是……”

“多谢师父……”

我自己都不记得今天是我生辰，结果师父还专门跑来送了碗长寿面。一时有些哽咽。虽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可是心里始终无法完全释怀。哪怕知道他们都是真心的不会怪我，却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的态度。

平日都是自个儿在后厨帮忙，那手艺自然没得说，如今这一关思过崖，观里的伙食质量怕是要下降。偶尔闲暇时余也会这么幻想着，如果当初没有执意要去书院找萧大哥，会不会便不是今天这番模样。

但前任师父的死讯，早晚都会知晓。自己那份守护的心，也早晚会被激出。

从未尝过师父的手艺，此刻小小一碗面，却弥足珍贵，倒有些舍不得吃完，一口慢似一口。

闻得“他们”二字，心里咯噔一下。自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叶师叔，明月师姐，二师兄，还有其他的弟子和师叔们。不管是坚持要重罚自己，还是为自己求情，都觉得此刻的太乙观，才像个家的样子。

那日钟声浩荡，虽然无法亲自去参加叶师叔的升座法会，但他后来也过思过崖，见他无恙，心中才稍稍安宁。如今被师父再提起，也只是释然的笑笑。

“师父这么说，总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那熟悉的笑容重现在脸上，才恢复往日生机勃勃的样子，咬着筷子。

“师父今日来可还有别的事？无事的话不如指点我几招，免得我武功退步。”

吃到最后没剩几口，若再慢腾腾只怕要凉透，索性两三口扒干净，连汤一起喝了。放下碗，抿了抿嘴。

“师父啊，经文我都倒背如流了....你看这里这么冷，抄经会越来越冷的。还不如活动活动筋骨。”

一边把碗筷收拾进食盒里，一边抱怨着。不过转念想起师父先前受伤也不知如今调养如何，就这般约比武确实也不合适。

但又不舍得师父这么快就离开，脑子突然灵光一现。

“对了，我最近闲来无事一直在琢磨金钱课，不如我给师父算一卦，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事将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被哄骗又了反骨，特别不喜欢抄经看经。倒背如流虽然有些夸张，但那些经书的的确确是反复看过很多遍。不能说自己悟性差，而是志不在此，所以不愿动脑子去理解体会。

师父这般教育了，也不反驳。反正自己人在思过崖，师父不能常来，这话听听大约也就过去了。

“什么好事？叶师叔升座么？又不是师父升座。”

嘟囔了一句，转身从床头摸出三个铜板，然后扣在手里晃了晃丢了两次，第一次丢出三个乾，第二次丢出三个坤。依着卦象一查，不由得皱了眉。

不死心，又重新丢了两次，依旧还是这个卦象。

“不行我就不信了。”

说着又要丢第三回。

照理说卜卦没有再二再三的，基本都以第一次为准。如今自个儿丢了两回这卦象都是一样的，若丢第三回还是这般，只怕真如卦象所言了。

手刚扣起来要晃，师父就按住了手臂，抬头看看他，颇有些为难。

“是天地否卦，虎落深坑。”

光从卦名上听就不是什么好卦，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避重就轻道

“嗯就是，出行不宜吧。师父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在太乙待着就行。”

弟子们下山历练的事自己是听说了的，师父因为还在休养，而且他门下就我一个弟子，所以如今还在山上。此卦虽然有凶多吉少之意，但只要他不下山，应该就没什么事。

可是又怕他多想，收了铜钱道

“哎呀反正我也是还在学习中，说不定不准的，师父不要太在意。”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山下入春，思过崖却仍旧有方寸积雪未消，一点都感受不到春日的暖意。在崖顶漫长又寂寞的日子，除了师父和叶师叔来瞧过一两次，也就慕师叔会例行公事一般来为我诊脉。

隔壁间的肖师叔，虽说我与他同院，但却甚少与他交谈。那人身份来历都成谜，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他那样子也不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所以才常年留守在思过崖上。因为猜不透，所以自然不敢托底与他多言。

院子里住着两个人，却如同一个人住着没什么区别。

今日无风，难得阳光明媚，搬了椅子坐在院落中，一边晒太阳，一边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直到听见有人叫我名字。

抬头看去，是慕师叔。连忙丢了木棍拍拍手，起身走过去。

“慕师叔你来了。先进屋吧。”

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帮她拎着，一路往房间里走去。

“往日都是我做给她们吃，如今倒叫她们费心，真没白疼她们。”

应着慕师叔那句话，关了门。平常说话再不着边，但对师姐妹们的心意确实实实在在的。因为入门晚，年纪又略长，虽然如明月在辈分上是我师姐，但心里却把她们几个都当成妹妹一样。

无论性格如何，该记的生辰一个没忘，该送礼物的一个没落。总觉得姑娘家不比男儿，要她们也守着这山这观孤独终老，总觉得有些不忍心。所以我能做的便努力做了，尽管因此惹出了些闲话。

在慕师叔对面坐下，见脉枕便把手腕放了上去。慕师叔三指扣脉，指尖有点点暖意随之流淌。

“还好啊。已经好很多了。像那次发作的情况越来越少了。”

倒行逆施之后便不能顺畅运功，强行运气就会像刚回观内时那样，浑身冰凉如坠冰窖，气血不通。所以自入思过崖后便一直依着心法调理气息，平日习武也只是练习招式，并不运功。

“薛师兄回来了啊？”

一直听闻慕师叔有位弟子深得真传，却因家里有事回家省亲一直未归，想来还没机会见一面。

应下慕师叔嘱咐，又闻她要远行，便多嘴问了一句。

“慕师叔一个人出去么？”

观内师叔平常很少下山，慕师叔更是如此。出门也不过是去药堂坐诊或者下山采药，不出日余就能回来，可如今她却说归期不定。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一话出眉间立马显出忧虑。先前给师父卜卦不虞，还不知他情况如何，如今慕师叔又要远行不知归期。

难不成观内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晓的事？

若师父和叶师叔对我，只怕还会报喜不报忧，但慕师叔向来说一不二，宁肯沉默也不会说谎。她既然说无事，那便是无事。

唯“明月”二字，牵动心思，忆起当日情形，本还有些失落，后来却听闻她腿疾加深，不便行走。这才明白为何自我回来一直没见到她在观内的身影。

她自幼跟着慕师叔，于她来说亲如女儿也不为过，所以有慕师叔在，我相信明月的腿一定会恢复如初。

“南疆偏僻，慕师叔此行一定要小心。”

又关怀一句，才送慕师叔出门去。

==============结===============

承平十一年 春

一晃过去了近半年，思过崖的花草树木从茂盛到凋零，最后被一场大雪覆盖，便再也看不到一点绿意。崖顶的温度不比往常，中间有小童来送过一次被褥，趁机询问了一番，说是观内弟子大多都下山历练去了，要到腊月才回来。想想其他弟子都是同自己的师父一起下山，可自己却连累着师父只能在观内养伤，一番喟叹不再多言。

禁闭的日子十分寂寥，隔壁院住的那位师叔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只知道他武功高强在我之上，闲来习武的时候，他偶尔会指点一二，颇受裨益。但若要跟他切磋，却又从未赢过。总归比真的自己一个人要好很多。

除夕那夜观内灯火通明，往常进行斋醮科仪时，我都是躲在厨房一边帮忙准备除夕素斋，一边偷偷存些私货，等后半夜饿的时候吃。今年却没这机会了。

从屋子后面的老树根下挖出了好不容易偷酿的梅花酒，本来打算找隔壁的师叔抱团取暖，结果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抓了抓头，看来他应该是去参加除夕的法事了吧。

有些遗憾的回了屋，自斟自酌。

关上门就仿佛把尘世的一切喧嚣关在门外，一张床，一张方桌，认真来说这里要比则阳馆的待遇还好，毕竟是单间。可是住上一段时间才发现，每天睁眼闭眼都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真的觉得还是跟师兄师弟们挤一张床有意思。

一边噙着白瓷碗，一边啜饮着碗里淡黄色的梅花酒。这酒发酵的时间不算长，但味道是已经沁出来了。喝起来是酸酸甜甜的，但后劲着实不小。一口入喉，从胃到身体都是暖洋洋的。

本来坐在那里发呆，但是一安静下来眼前就不停浮现着往日除夕夜喧闹的景象，越想忽视，就越清晰。大约也是这个节日太特殊，所以才越显得自己孤零零的。一时心烦意乱，抓过桌上的霜寒，推门纵身一跃，拔剑出鞘，在院子里舞起剑来。

盈盈月光下，青山白雪间，院内烛火昏暗，被剑气逼得摇摆不定，又没有一点要熄灭的意思。

剑气激荡，衣衫猎猎，剑尖点地提腕一抬，掀起地上积雪，纷纷扬扬又落下。雪幕中忽然剑气袭来，想也没想便提剑横举。两剑相交铿锵一声，气海内息翻涌，震得剑身颤抖低鸣。执剑的手忽然松手一推，剑绕着来人转了一圈，月光反射在剑身上，方看清来人。

“师兄？！”

身形一错，剑柄重新转回手中，反手收剑背在身后，与他相距一步之遥，喘了口气干脆利索的收剑回鞘。

“师兄怎么来了？观里的事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