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思过崖

思过崖位于会稽山南，不同北侧知玄崖，此地山风凌冽，草木茂盛，夏日居此也会感到森森寒意。上崖有一小道，小道尽头坟冢居前木屋默立。再远处，天高云阔、崖下湖水如镜。

此为太乙门下思过之地，擅入者以门规论处。

承平十年 秋


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已然来到这门内禁地思过。才入观时曾好奇过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亲眼目睹。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居然还有别人。

没人跟我说过他的来历，只是上来时有人提过那么一句，那人也是掌戒。从未露面，但又隐隐觉得那人应也是绝世高手一般的存在。

不过我此刻还没有闲工夫跟这个邻居套近乎，背上的伤口刚愈合，因走火入魔导致的气血不通也才有起色，每日别说打桩了，能自己打水洗脸就不错了。

病恹恹的趴在床上，无论如何至少不是一个人，算不上太寂寞。

继那日风波之后，原定归返昆嵛之日亦有拖延。青风神识清醒后便不知所踪，想必他门内务不便插手，我亦被交由掌戒探脉体察，索性并无大碍。

思过崖乃太乙禁地，向那小弟子缠问许久方得求。既为禁地，我自是进不去的，于是只得在外遥遥相望，传音递声。

“李青风，醒着没。”

正无聊，忽然听到外面好像有人喊的声音，忙起身推开窗子。定睛一瞧，却是月令。

愣了一下有些犹豫，但又觉得人已经来了，就这么晾在外面也不好。于是披了袍子起身下床，推开门走至院中。

“你....”

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个人一个在院外，一个在院内，就隔着一堵围墙，风一吹就能倒似得围墙。扭头看了看隔壁屋，好像没什么动静。便硬着头皮拉开了院门，不迈出去，亦不放人进来。抱歉似得笑道

“不好意思，我不能出去，也不能放你进来。你要是想骂我，就在这里骂吧。”

卧龙谷一战虽然是自己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但挟她为质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不管怎么说都该骂。

“谁说要骂你了？”

还未开口就被人抢了先机，顿觉哭笑不得，细指遥点他一点，扬了声。

“不过你确实该骂。”

也曾历过心魔业障，个中滋味方可揣度一二，但走火入魔之嫌，相距甚远。风递幽香，平惹秋凉，瞧他此时体虚，与那时依然判若两人，便也住口不提。

“身子怎么样了？”

虽是神智有损，但当时发生的事记得清楚。月令大约也是真的气过，但是气过之后就过去了，本来以为依着她的脾气是会骂几句痛快一下，却只是葱指一点做娇嗔，一笑泯恩仇。

“已经好很多了，至少能下床了。”

此话不假。鞭刑她虽不在场，但我伤成什么样是有目共睹的。一度生活无法自理，若不是二师兄一直照顾，我估计也没这么快能下床走动。只不过才能走路，就依着戒令来思过崖了。

月令不是我太乙弟子，这戒律门规对她无用。再者太乙有愧于她在前，所以她才能如此顺利一路上来无人阻拦。想必叶师叔早就吩咐过了。

微微摇头，轻声道了句。

“对不起。”

夜风捎凉，圆月隐在阴云后头，片缕银辉潺落。我非圣贤，受制于人，心中自是颇有些怨的，只现在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无由抬不起火来。

“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重哼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看他。原想待风波过去，他与明月痊愈无碍后再启程，日子却不等人，眼下是不能再耽搁了。突然间便有些怀念他二人初至昆嵛时的光景。

“先前对你说的…再去昆嵛游历的事情，现在依然有效。”

道歉一事一直没有机会与她详尽，我自归观甚少与外人接触，她亦是不得相见。所以入了思过崖还以为不会再有与她相见的机会，但心里却挂念着日后还是要亲口对她说声抱歉的。不求她原谅，但求内心不再煎熬。

她如今跑来相看，我便趁此机会说了。没想到她竟能不计较，若在以前定要胡言乱语夸她一番，但此刻却是有些无力，淡淡道了句“多谢”，也不知是何意味。

听她后话更是如此，想起初夏在昆嵛的光景，不免叹然。

“好。不过等我去的时候，说不定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曾经与她说了太多不正经的话，是真是假难以明了。但此刻落寞的表情却毫不作假，望去的眼神比以往温和许多，不似平日神态。

怔愣一刹，旋即红了半边脸，气这人此般境地也不正经，脑子里成天不知在想什么东西。

“呆、呆子，这两者有甚么关系！就算我有了心上人，也不碍你们来昆嵛做客。”

再说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呢。一想到这等虚无缥缈的事，心口又似堵着个石头，舒也舒不顺畅。

“……罢了，就当承你吉言吧。”

算不上随口一言，只是平日与她开玩笑开惯了，还记得当时她那句“若是认真，不知世上又多多少风流孽债”的感慨。如今闲暇回味起来，才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言行举止甚是放荡，若这般模样真的惹了对方多想，却又是难以解释的清了。

一番试探，见她不溺于此，心中稍安。却是甚少见她脸红模样，赏心悦目，终是柔了唇角，勾起几丝笑意。

“月令，一路顺风。”

十分认真，又郑重的道。

“有缘再见。”

向来不喜离别，亦不愿在他面前露些破绽，怪没面子。

“又不是不见，说这么郑重，好叫人别扭。”

正说着，边听些人声脚步传来，想是其他弟子夜间查巡。虽不会拂我薄面，但人多总归多些尴尬，便与他细嘱一番后辞别。

结。

——承平十年   秋——

【秋风万里，湛银潢清影，冰轮寒色。】

【孤盏对孤坟，拂去碑上落叶，絮语几句便转观天色，复思及子洛伤势，意欲趁夜下崖去看望一下。】

【收拾了自制的桌椅板凳，拎着酒壶回屋，将东西一一归置好之后提溜着一个小瓦罐出来。没想到刚出门就见着上山的小道间，有人身披月华而来。】

你？

【浓眉一皱，细细将他打量。】

伤势如何了？你伤还未好，怎么能来这里…

秋月映天，银辉遍布山道。缓行间身侧长草间偶有虫鸣，应是秋日最后光景。再过段时间，大雪将封会稽山。一年又一年，真正生岁不满百，偏有千岁忧。

夜风轻拂身，步停，一掌抚了胸口，眉峰稍敛。肺腑之伤一日难愈，但知晓青风情况不容多想，也只能抱着对不起慕师妹的想法跃出寝居。只是这一路走来虽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偏偏的此刻肺腑扯的生疼，额角凝冷汗，半响不动，也知此刻脸色堪比这月华还白。

忽有人自前方山道来，抬眼望去，正巧见他同时看来，面带讶然之余也放下手，只笑了笑

“观中现在一团乱，总不能这个点还让你连夜过来见我吧？”

稍松了口气，察觉情况比先前好些。视线一转，恰看到他拎着的瓦罐，扬扬眉峰。

“给我的？”

除了你叶掌戒，还有谁能使我肖掌戒亲掌庖厨？

【信口回他一句，就着月色观察他面色，锋眉一皱，还是不赞同他此行。】

你伤势未愈，正该静养，思过崖山风凛冽，你不该来。

【复思他前言，略顿，续道。】

你既来了，也罢，多余的话我不说，观中有事你尽可交代。

【领他进了茅屋，拣一外袍予他。】

你受不得寒气，且先披上，我去拿碗来，你先喝几口热汤暖和一下。

思过崖虽是太乙禁地，但这些年来也无人能真正久留此处。肖嵘身份隐瞒不易，只能借观中规矩将此地予他容身。若非我之允许，门徒半步不能进此地。也亏我在门中尚有余威，除了几个调皮捣蛋的想涉险被我领回去给师长狠狠教导，倒无他事。

因而闻他戏谑之言也只是笑了一声，道句我可真正荣幸便依人言再入思过崖。天悬月月映星子点点，崖下湖水如镜，茅舍成院，有灯火暖黄，当有红尘趣。可……甫入内中便觉夜风扑身透骨生寒，眉峰稍敛也不与人多说徒增烦恼，随人后入茅屋前还有看了眼无名坟冢，尚无杂草想来应是才清理过的。

迈步入了屋舍内，避风的地方总算少了丝冷意。才坐下便见他外袍递来，怔了怔还是接过，披上时亦说了声多谢。

他知道我此次冒这么大风险过来是有求于他，只是认识太久了开场就是请求的话未免也太生分。可真正见他忙碌时不由想着当年见他一身狼狈带回来后也不肯好好养伤着实耗我一番心力，如今这么好说话真正叫人有些不可思议之余稍带欣慰，起码一团乱的时候还能有个托付的人总是令人能稍稍平静的。

直至热汤放在面前，看热气氤氲时未曾受伤的右手捧起，却不沾唇。感受着那股热气透过皮肤向四肢百骸扩散时，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当年让你入思过崖，是为了让你身份不暴露。但如今……我想再让一个人进思过崖，就不知你如何看我这番安排？”言罢时又抬眼，借着热气观他神情，又道：“便是那个走火入魔的弟子，李青风。”

【近些年每每见他都觉他与从前相比越发沉郁，他向来是细致体贴的人，好为他人着想，但自身有事时，总不愿多累他人。这些年看过来，我感激他于我的恩义体贴，偶尔也是有些心疼他，也会想尽我所能，不求事事尽善尽美，只愿我所在，能使他安心几分。】

【他此行所来，我心有所感，便不疾不徐等他开口，待他话音落地，朗笑一声。】

有何不可？

【当年得他援手，救得残命，又不求回报保我这些年安稳顺遂，且我既应承这掌戒之职，该我所担所行便不该避讳推拒。】

我身负掌戒之职，守思过崖。便只是太乙不出世的守崖人，执法人，弟子有违清规戒律，倘若不送入思过崖才会让人觉得奇怪。

【略顿，思那弟子乃走火入魔，心中生疑，又续。】

道家心法清净无为，讲个自在圆融。他亦不是什么悟性差心性偏的弟子，怎会走火入魔？

右手捧着的汤碗由热渐温，端起时抿了一口感受着汤汁自口中滑下喉咙，体渐热被寒风吹冷的思绪亦渐渐复苏，闻得朗笑声不知怎地心中沉重便放下了些，只将汤碗置于桌上，对他仗义亦是笑了笑。

与他相识我尚是年少，扬州城中一会面前因是于心不忍。但四年前兰溪一番交谈，叫我知他身份，亦是此举，让彼此终可交心。留思过崖给他看守，非是看出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同时也想着能否再给予个机会。哪怕，是一个赎罪的机会。

只是……他言中力担惩戒一任，又问我青风因何走火入魔。内伤隐隐作痛时，人亦沉默。卧龙谷一战自是看得出青风心性不稳，只是他终怀赤子诚心，才让我怒不可遏的情况下强行夺剑制住躁动不安的人。

只是这些话，放在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面前怕是听个笑话。但也不知怎地，就抱着丢人就丢人的想法与他说了。

“算我之过。”

言于此时，右手抚上受伤的左手手背。幸亏没什么大动作，才没让伤口又崩开。而用这句话开场后，便续道

“去年冬时我有麻烦上身，他因我之故被贼人掳走，我于心有愧便借着下山的机缘带他前往昆嵛。后来见他一心习武，便考虑开了械楼看看是否有合适他的兵器。哪里想得到这一番于心不忍，惹了某些人红眼……”

至此处，复又一叹。

“他打伤同门不提，还伤师长。而我……当断难断，总还是要负责任的。”

【听他将缘由一一道来，那碗中热汤早已凉透，却谁也没有去搭理一旁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开始冒热气的瓦罐。视线落在他左手，那里伤势我不曾见，但我知以他心性，必是全力以赴，定然伤得可怖。】

你总因心软惹得麻烦上身，我如是，如今青风亦是。

【遇事他总会先将责任往身上揽，我其实是习惯了的，但此时见他惨白的一张脸，心中蓦然横生一股怒气。】

你总替他人不忍，但你如今境地，怎就没人替你不忍？！

【我已许多年不曾疾言厉色讲过话了，此话出口后先是一顿，缓和情绪后长叹一声】

……赤子之心，当无心魔挂碍，他纵然人冲动些，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走火入魔的，你能确定他当时状态确实魔怔？

【观中大事，我知道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个中情况我不可妄自揣测，但这明面上的问题却不得不说。】

此事你有不对，但这观中长老弟子们就能毫无责任了？

闻得厉声在侧，怔了怔，抬首望去他犹有薄怒未散。若是多年以前少年心性被这怒声斥责总该有几分火气，偏偏的，看多了生死见多了纠葛，浮躁渐褪，自也看得出他不曾点明的关怀。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不负责任的样子。”

桌上汤碗已冷，窗外风声呼啸。在南地能寻到这么一处堪比北地风声的地方，也着实难得。而烛台积泪，此夜仍长。有些不曾与他人能说的、想说的，此刻亦是难得倾吐，看着对方犹带笑意。

“要是不担这个责任，我哪里会管这么多。可只有担了这个责任，我才明白过往十几年我浪迹天涯游走八方时，守在山中的人需要处理多少麻烦才能换我一年半载的安宁。如今不过是换个人来做，或许我的做法确有不妥，但……”

顿了顿，有些话终是没有彻底出口。但为山门，我觉值得，可关怀之人尚在身侧。如慕师妹、如唐师弟，甚至如这位自见面最初对我便无怀疑的老友，说我值得，只怕伤了他们的心。便侧过头看着炉上热气蒸腾，闻后言仍是淡然。

“自然，只是这份魔怔几分人为几分心障，权凭心论了。”

此言算了应了他那句观中长老弟子不算全无责任，只是时至如今他们所需要的也只是我说出的结果。对我来说，若我的决定不能让他们心悦诚服。只怕掌戒一任再难压下随之而来的风波，而有些事……或许现在不愿去想，但不得不考虑了。

只是这些思量，在决定未落前仍需斟酌。而我此夜披星戴月见他一面，也是想将青风委托他手里。毕竟思过崖已列禁地，甚至几位师弟也甚少知晓肖嵘存在。此举冒险，却不得不为。

左手放于膝上右手松开，看似垂落实则两指捏着宽大衣袍，貌如思量，半响方道：“若让众人心悦诚服，只怕还需惩戒一番。只是他带伤前来，我怕气血不稳又生祸端，你这可有法子安抚？”

【偏此情此景，见他眼含笑意看过来，那升腾的怒气轻易就被安抚下来。他之为人，本就是这般的，便是我发再大的火也更改不了，左不过日后多替他挂怀一些罢了。】

如今身份不同，怎可与从前相提并论。

【冷哼一声，思及自己从前代掌五雷时的状态，又觉似乎能体会他此刻心境，便未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摸了摸下巴，顺着他话语思索片刻才道。】

安抚且先不论，我自有办法。若思过崖禁闭尚且不够服众……你怕是要做好别的准备了。

此地苦寒，他身上有伤恐怕受不住，你可有其他安排？

【独居思过崖数年，门中知我之人甚少，我却不然，门下弟子之间感情如何，一看可知。我此言是予他余地，亦是望他细思处置，切莫因所谓的心悦诚服而冲动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