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思过崖

——承平十年   秋——

【秋风万里，湛银潢清影，冰轮寒色。】

【孤盏对孤坟，拂去碑上落叶，絮语几句便转观天色，复思及子洛伤势，意欲趁夜下崖去看望一下。】

【收拾了自制的桌椅板凳，拎着酒壶回屋，将东西一一归置好之后提溜着一个小瓦罐出来。没想到刚出门就见着上山的小道间，有人身披月华而来。】

你？

【浓眉一皱，细细将他打量。】

伤势如何了？你伤还未好，怎么能来这里…

除了你叶掌戒，还有谁能使我肖掌戒亲掌庖厨？

【信口回他一句，就着月色观察他面色，锋眉一皱，还是不赞同他此行。】

你伤势未愈，正该静养，思过崖山风凛冽，你不该来。

【复思他前言，略顿，续道。】

你既来了，也罢，多余的话我不说，观中有事你尽可交代。

【领他进了茅屋，拣一外袍予他。】

你受不得寒气，且先披上，我去拿碗来，你先喝几口热汤暖和一下。

【近些年每每见他都觉他与从前相比越发沉郁，他向来是细致体贴的人，好为他人着想，但自身有事时，总不愿多累他人。这些年看过来，我感激他于我的恩义体贴，偶尔也是有些心疼他，也会想尽我所能，不求事事尽善尽美，只愿我所在，能使他安心几分。】

【他此行所来，我心有所感，便不疾不徐等他开口，待他话音落地，朗笑一声。】

有何不可？

【当年得他援手，救得残命，又不求回报保我这些年安稳顺遂，且我既应承这掌戒之职，该我所担所行便不该避讳推拒。】

我身负掌戒之职，守思过崖。便只是太乙不出世的守崖人，执法人，弟子有违清规戒律，倘若不送入思过崖才会让人觉得奇怪。

【略顿，思那弟子乃走火入魔，心中生疑，又续。】

道家心法清净无为，讲个自在圆融。他亦不是什么悟性差心性偏的弟子，怎会走火入魔？

【听他将缘由一一道来，那碗中热汤早已凉透，却谁也没有去搭理一旁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开始冒热气的瓦罐。视线落在他左手，那里伤势我不曾见，但我知以他心性，必是全力以赴，定然伤得可怖。】

你总因心软惹得麻烦上身，我如是，如今青风亦是。

【遇事他总会先将责任往身上揽，我其实是习惯了的，但此时见他惨白的一张脸，心中蓦然横生一股怒气。】

你总替他人不忍，但你如今境地，怎就没人替你不忍？！

【我已许多年不曾疾言厉色讲过话了，此话出口后先是一顿，缓和情绪后长叹一声】

……赤子之心，当无心魔挂碍，他纵然人冲动些，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走火入魔的，你能确定他当时状态确实魔怔？

【观中大事，我知道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个中情况我不可妄自揣测，但这明面上的问题却不得不说。】

此事你有不对，但这观中长老弟子们就能毫无责任了？

【偏此情此景，见他眼含笑意看过来，那升腾的怒气轻易就被安抚下来。他之为人，本就是这般的，便是我发再大的火也更改不了，左不过日后多替他挂怀一些罢了。】

如今身份不同，怎可与从前相提并论。

【冷哼一声，思及自己从前代掌五雷时的状态，又觉似乎能体会他此刻心境，便未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摸了摸下巴，顺着他话语思索片刻才道。】

安抚且先不论，我自有办法。若思过崖禁闭尚且不够服众……你怕是要做好别的准备了。

此地苦寒，他身上有伤恐怕受不住，你可有其他安排？

【独居思过崖数年，门中知我之人甚少，我却不然，门下弟子之间感情如何，一看可知。我此言是予他余地，亦是望他细思处置，切莫因所谓的心悦诚服而冲动行事。】

【山风回旋，倒卷落雪入长空，再携裹新雪同坠，纷纷扬扬落在坟茔上，我久坐于此，风雪加身，一派萧索，从来都挺拔的腰背，似不堪重负，隐显佝偻。】

【一夜深雪，天将明时换了细雪飘摇，随山风远扬。身后有踏雪“咯吱”的声音传来，此际此地，唯有一人会来，是以我未曾动弹。空茫一片的思绪里，我试图抓住点什么，最终只是徒劳，风卷着他温缓的话语入耳，我反应良久，才哑着嗓子开口。】

……没有。

【我凝视着被白雪覆盖的坟茔，哑声续道。】

我这一生，空有一身功夫，苟延残喘至今，到头来，依旧是谁也救不了。

【厚氅披上来的时候，我冻得麻木一片的身体仿佛被烫了一下，随着人的动弹，发上堆叠的雪漱漱落下，露出底下凌乱的发，凝视着坟茔的目光移开，望入苍茫长空。】

【风声呼啸，与轻柔人声相应和，我知他想要安慰我，可旧事纷繁，过往心伤，哪里是一句人力有尽，不可能事事周全便足以宽慰的？】

坟茔里，是我女儿。

【沉默许久才开口，声哑而艰涩，满是压抑。】

幼年夭折，我连她的尸体都未曾亲手去收殓。

乃至于如今……空立一座衣冠冢。

【话到尽时隐带颤音，深吸一口气，续道。】

泓妹身死，将盼儿托付与我，是不愿我以残命赴死为她报仇，我领她心意……

【可如今，盼儿早亡，想是天意注定，我不当偷生。】

【知我如他，从来毋需多言，是以我并未去看他，真气运行周天，缓解身上僵冷之后徐徐起身。】

我等俗世之人，总归逃不开天命注定。

何不顺天而行？

【当年他不顾身份将我救回太乙，耗费颇多心血才将我开解，我从前有负忠义，而今切不可负他恩义。】

我虽改头换面为你驻守太乙，可前缘未尽，你虽未曾提过，但我知你替我悬心。

【低眉看他，霜雪覆盖的深目回暖。】

微末之事，怎好使你长忧心？

【我从前不信命，更是对天命之说嗤之以鼻，到而今，将入知天命之年时，我终于不得不信。】

有开头，就总要有个结局的。

此时告诉你，也望你早做准备，另寻掌戒之人。

【承蒙他不弃，我虽担了太乙掌戒之职，却从未做出什么贡献，更因身份之故不敢妄动，甚觉亏欠。】

风大，先进屋去罢。

【辞行之事心念才起，因而未定离别之期，当了此间事务，才好了却私事。】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