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思过崖

秋月映天，银辉遍布山道。缓行间身侧长草间偶有虫鸣，应是秋日最后光景。再过段时间，大雪将封会稽山。一年又一年，真正生岁不满百，偏有千岁忧。

夜风轻拂身，步停，一掌抚了胸口，眉峰稍敛。肺腑之伤一日难愈，但知晓青风情况不容多想，也只能抱着对不起慕师妹的想法跃出寝居。只是这一路走来虽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偏偏的此刻肺腑扯的生疼，额角凝冷汗，半响不动，也知此刻脸色堪比这月华还白。

忽有人自前方山道来，抬眼望去，正巧见他同时看来，面带讶然之余也放下手，只笑了笑

“观中现在一团乱，总不能这个点还让你连夜过来见我吧？”

稍松了口气，察觉情况比先前好些。视线一转，恰看到他拎着的瓦罐，扬扬眉峰。

“给我的？”

思过崖虽是太乙禁地，但这些年来也无人能真正久留此处。肖嵘身份隐瞒不易，只能借观中规矩将此地予他容身。若非我之允许，门徒半步不能进此地。也亏我在门中尚有余威，除了几个调皮捣蛋的想涉险被我领回去给师长狠狠教导，倒无他事。

因而闻他戏谑之言也只是笑了一声，道句我可真正荣幸便依人言再入思过崖。天悬月月映星子点点，崖下湖水如镜，茅舍成院，有灯火暖黄，当有红尘趣。可……甫入内中便觉夜风扑身透骨生寒，眉峰稍敛也不与人多说徒增烦恼，随人后入茅屋前还有看了眼无名坟冢，尚无杂草想来应是才清理过的。

迈步入了屋舍内，避风的地方总算少了丝冷意。才坐下便见他外袍递来，怔了怔还是接过，披上时亦说了声多谢。

他知道我此次冒这么大风险过来是有求于他，只是认识太久了开场就是请求的话未免也太生分。可真正见他忙碌时不由想着当年见他一身狼狈带回来后也不肯好好养伤着实耗我一番心力，如今这么好说话真正叫人有些不可思议之余稍带欣慰，起码一团乱的时候还能有个托付的人总是令人能稍稍平静的。

直至热汤放在面前，看热气氤氲时未曾受伤的右手捧起，却不沾唇。感受着那股热气透过皮肤向四肢百骸扩散时，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当年让你入思过崖，是为了让你身份不暴露。但如今……我想再让一个人进思过崖，就不知你如何看我这番安排？”言罢时又抬眼，借着热气观他神情，又道：“便是那个走火入魔的弟子，李青风。”

右手捧着的汤碗由热渐温，端起时抿了一口感受着汤汁自口中滑下喉咙，体渐热被寒风吹冷的思绪亦渐渐复苏，闻得朗笑声不知怎地心中沉重便放下了些，只将汤碗置于桌上，对他仗义亦是笑了笑。

与他相识我尚是年少，扬州城中一会面前因是于心不忍。但四年前兰溪一番交谈，叫我知他身份，亦是此举，让彼此终可交心。留思过崖给他看守，非是看出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同时也想着能否再给予个机会。哪怕，是一个赎罪的机会。

只是……他言中力担惩戒一任，又问我青风因何走火入魔。内伤隐隐作痛时，人亦沉默。卧龙谷一战自是看得出青风心性不稳，只是他终怀赤子诚心，才让我怒不可遏的情况下强行夺剑制住躁动不安的人。

只是这些话，放在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面前怕是听个笑话。但也不知怎地，就抱着丢人就丢人的想法与他说了。

“算我之过。”

言于此时，右手抚上受伤的左手手背。幸亏没什么大动作，才没让伤口又崩开。而用这句话开场后，便续道

“去年冬时我有麻烦上身，他因我之故被贼人掳走，我于心有愧便借着下山的机缘带他前往昆嵛。后来见他一心习武，便考虑开了械楼看看是否有合适他的兵器。哪里想得到这一番于心不忍，惹了某些人红眼……”

至此处，复又一叹。

“他打伤同门不提，还伤师长。而我……当断难断，总还是要负责任的。”

闻得厉声在侧，怔了怔，抬首望去他犹有薄怒未散。若是多年以前少年心性被这怒声斥责总该有几分火气，偏偏的，看多了生死见多了纠葛，浮躁渐褪，自也看得出他不曾点明的关怀。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不负责任的样子。”

桌上汤碗已冷，窗外风声呼啸。在南地能寻到这么一处堪比北地风声的地方，也着实难得。而烛台积泪，此夜仍长。有些不曾与他人能说的、想说的，此刻亦是难得倾吐，看着对方犹带笑意。

“要是不担这个责任，我哪里会管这么多。可只有担了这个责任，我才明白过往十几年我浪迹天涯游走八方时，守在山中的人需要处理多少麻烦才能换我一年半载的安宁。如今不过是换个人来做，或许我的做法确有不妥，但……”

顿了顿，有些话终是没有彻底出口。但为山门，我觉值得，可关怀之人尚在身侧。如慕师妹、如唐师弟，甚至如这位自见面最初对我便无怀疑的老友，说我值得，只怕伤了他们的心。便侧过头看着炉上热气蒸腾，闻后言仍是淡然。

“自然，只是这份魔怔几分人为几分心障，权凭心论了。”

此言算了应了他那句观中长老弟子不算全无责任，只是时至如今他们所需要的也只是我说出的结果。对我来说，若我的决定不能让他们心悦诚服。只怕掌戒一任再难压下随之而来的风波，而有些事……或许现在不愿去想，但不得不考虑了。

只是这些思量，在决定未落前仍需斟酌。而我此夜披星戴月见他一面，也是想将青风委托他手里。毕竟思过崖已列禁地，甚至几位师弟也甚少知晓肖嵘存在。此举冒险，却不得不为。

左手放于膝上右手松开，看似垂落实则两指捏着宽大衣袍，貌如思量，半响方道：“若让众人心悦诚服，只怕还需惩戒一番。只是他带伤前来，我怕气血不稳又生祸端，你这可有法子安抚？”

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身入其中有些事自不如他局外人看得清楚。所以听他这声其他准备，也只是轻颌首

“办法自是有的，只是看惩戒之后众人态度如何，再择时间说出。至于他的伤……”

顿了顿，思及杏林居与尚在观中的江月令。无论为太乙颜面或是为门派稳定，此次惩戒唯我执行才可换来商谈机会。但青风现今扣压在后山，我只择了两个童子守门也不算是没给机会。能否把握，权看他在观中人缘如何罢了。

至于今日上思过崖，却有忧心。只是得他一句承诺，心下终是安定。便微微笑了下，“在他来之前，我会与他再谈谈。等他来后，一切便拜托了。”

这声落下，也不需再点明。转头看向蒸腾的小炉，打趣了句你还不去起要烧干了怎么办，便又是一番忙碌不提。

———— 结 ————

—————— 开 ——————

承平十二年，冬

今年的雪，来得十分早。似是一夜梦醒后，整个会稽山上便被雪白覆盖。自房内出门，踏入雪中时，竟有了个凹陷。这凹陷有一寸深，凝视了一会儿后，才迈步出了院落。

门口有穿着冬衣的童子正在洒扫，清理道路。见我过来，纷纷行礼。轻轻颌首后，也不待多言，自后山穿过诸道馆，越三清、过石阶，朝着甚少有人烟涉及的会稽山南而去。

越临近思过崖，山风越发凛冽，像是一把刀一般，刮着人本就脆弱的脸皮。好在有武功在身，加上出门前披了件大氅，这一路行来，暖意虽没增加，冷风也挨不到自己。何况天冷不过冷人，加衣便可。心冷，又该如何？想不明白，只能亲自来看看。若不看看，怎能放心？

上了思过崖，还未打量四周，已然看见对方背影，正独坐在坟冢前，不知想着什么。放缓步子行至对方背后，望着他，不一会儿，视线越过，落在他面前的无名冢上。片刻的沉默，换来缓声一语。

“坐了这么久，有想出什么。”

话音落下，似是配合。薄云飘开，日头斜斜照下，落了彼此满身，却毫无暖意。崖下镜湖无舟，似也被这数九寒冬所凝，天地无语，亦无声息。

我想我应该是来安慰他的，可真正看到他时，那些萦绕在唇舌间的话，却又说不出了。不过我想，就算我能说出安慰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他的心，可以容纳下飘落的新雪，也可以装载浅薄的阳光，因为他的心，早已空荡荡了。

我庆幸他如今尚听得进我几句话，却又悲其这样的下场。也许会有旁人说，我因何不瞒着他？可瞒者瞒不识，能走至如今，无非不就是彼此信任，若隐瞒真正有用，那从头到尾，我都会隐瞒下去。可是所谓的失去，并不能让人更加清醒，相反的，会让人沉溺在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

我静静望着他的背影，抬手解开披着的厚氅，缓步走过去，将之披在他肩上。当我做下这个举动时，仿佛冰雕一般的他突然颤了下，连我也停滞了一瞬间，因为我看见他的发，有了白色。

不是雪覆盖在上面，是真正的白色。

他终是老了。

收回手，退步来到他身侧，学着他的模样，望着坟冢。我知道，一个坟冢是一个过去，一个坟冢也是一段心伤。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人力有尽，你不可能事事周全。”

他提起了他的女儿，这是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听他用这种平静到像是死去的口吻提起他的过去、他的亲人。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我知道他空对坟冢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就像是我，对于亲人，从幼年时的不解、到少年时的怨恨，再到如今的心平气和，甚至可以说是记忆模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放下，我知道，当年少殇执意为我寻亲，是因为不愿他们背负着抛弃我的罪恶感，可对我来说，伤害已经造成。我留在太乙，从此不再询问有关他们的事情，或者说，选择遗忘，是此生此世我唯一能对待他们的方法。

我与他皆有一样的伤，我选择是如此，他也会有他的选择。哪怕此刻，我知道那个选择是错误的。可我终究说不出阻止他的话，我只能闭了闭眼，沉默了许久后，才道

“你有决定了，对么？”

“天命……天命……”

似是从有记忆开始，我便立身在道观中，学着一些玄之又玄、常人难解的道理。仿佛此生注定，我一世皆为道门，红尘俗世，纵然绕身，也不过浮云，轻飘飘的，不一会儿就消散了。

道理我都懂，可这种话自他口中说出时，我仍感到一丝惊讶、一丝诧异，甚至有一丝感慨。若是少年时，我必然不会如此。可我也老了，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少年。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命中注定，我不低头，但有时候却不得不低头。

最终，我只是静静看着他。此刻霜雪早停，雪落披肩，再论彼此情谊，无非多余。我与他，也可道一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终是将那一声酝酿许久的叹息，自喉间叹出。

“你不必顾虑我，就像我不会阻止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只要不后悔，那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