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云天客栈（扬州）

-承平十年 腊月

又下雪了。
独坐高楼上，一壶酒，一小碟花生，正好佐酒。只是对桌摆上，却是一壶茶，热气腾腾，连矮榻上也暖好了手炉。

待人来。

便又有了，时光之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如此感触。自顾自地一声笑，笑一笑这年岁，笑一笑这思绪飘忽，笑一笑...这人事变换，亦如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听闻山上那位明日便要继任太乙，五年之间，变化颇多。这一夜，想来也是要下山一遭，交待些什么。

窗外有声。
此时雪已停歇下来，万物静籁，只是有细微的脚步声，停在这客栈门前。她便倾身些许，冲着那楼阁下，轻飘飘一句送过去。

“叶道长，劳烦您自个儿上来了，这天寒地冻的，我就不下去迎你了。”

活脱脱一个当家做主却不尽地主之谊的做派。
难怪近两个月生意不景气，看来与她愈发懒散多少有些关系。

只等那叶道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近在门扉前，才将小炉上暖着的清酒斟来一盏，酒香四溢，掩住了茶香，也美得她眸中夹带笑意。

抿上一小口，她毫不遮掩地砸了咂嘴，这才望向来人，晃了晃杯盏，再一努唇。

“喏，我这儿只有大麦茶，你只好将就着喝，若喝不惯，公家库存里的上好茗茶也是能匀出一些的。”

她搁下了酒盏，又为他满上一壶茶，澄黄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叫人在这寒冬更添许多的暖意。五年间来，她一直待在这客栈里头，即便有些什么风吹草动，也不去作过多想法。不如从前执拗，却比从前看得透彻。

或是有执拗依旧的，却不该现在去做。

“我听老徐说了，明儿个就是你继任的日子。往来几个观中的弟子也时时念叨这事。”

“怎么，这一趟下山来，不像是要交代我什么差事啊，叶道长。”

她这一句话有些调侃的意思了，眸中促狭闪过，将他那头的红豆羹推过去些，撑了下颚，眉眼弯弯。

“尝尝呗？跟店里头厨子学的，卖相不错，就是他们没一个敢试试的”

垂下眸瞥过一眼他推过来的礼帖，就着方才姿态又望向了窗外。小雪又簌簌的往下落，缓慢地，似乎不舍于离去苍穹广袤，却终究是要落地，过上几日便瞧不见踪影，连痕迹也不曾留下的。

万事万物，总有他来处去往。总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我便不去了，观中认得我的人虽不多，却也有那么些个。免生枝节了。”

指尖在案上轻叩一二，像是五年前那急躁躁的性子又夹了几分火气涌上心头，紧了紧手，握成了拳，攥得掌心微微发痛，才又松开了。

“那...今日来了，总不为这请帖特地送一趟吧。”

“我既在此处，未曾上山与你道别，也就那样了。”

她未回转过头来，今日再说这事儿却也不像他二人初次相见那般。她与扁络桓相识三年后分道扬镳，她那时想，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将他找出来。如此又是三年，只是当二人再相见的时候，她鬼使神差般，不曾追随去，而是一个人回到了扬州，又重新上了山......

“不曾寻得他风声一二，只是对于仇家有些眉目了。”

这才将视线转回，眉梢微挑。

“让他们快活一阵吧，我本想着他总会来寻这些的。只是...我也观察过一段日子了，也没别的动静，怕是我比他要先了解这些吧。”

承平七年 夏

“苏姑娘，再睡可就是日上三竿了，昨儿不说是要与厨子学那桂花糕来试试？”

听来这一声，便叫她捏了覆肩的素披盖过头，一副屏退旁人的模样。只是再无动静，便又掀了东西坐起身来，眉眼间三分不悦。

“过午时再学不成？”

“这....厨子说，他下午想去河边儿钓鱼，左右您三分热度，一炷香的时间也学不到就...”

“.....今儿个工钱不用给他了。”

如是，她便硬了头皮学了个劳什子的桂花糕，客栈里的滑头们一个也不肯尝尝，她便撑腮坐在门厅一隅，眼瞅着有哪桌点上一碟儿，就给他们送去。

已近正午。
客栈里头愈发热闹起来，随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只是她搁这大厅坐了近半个时辰，也没听着一桌是要择上一碟糕点的，不由得寻思着现在的人是不是都不好甜食...

店里的小二哥打她身旁过，轻咳一声，唤他苦着一张脸凑近，嘴里小声嘀咕几声姑奶奶。食指尖儿重上几分力戳得他眉心泛红，没几声好气。

“你把我那盘桂花糕随便挑一桌送了，我要回屋里睡一会儿。”

瞅上一圈儿，随手指了那方才进门，位居二层的道士。

“就他了，去吧”

她似乎从小二哥面上瞧出些勉强。
想来往后这客栈里头更没人愿意吃她做的那些糕点了。只是...她记得的是，从前她也会捣鼓些吃食，每每端送给三哥时，却也被吃得干净..

这般想着，怔忡时轻笑出声。笑声短促，淹没在这人声鼎沸，惊不起一丝涟漪。
她是，想他，知他，念他，却再寻不得，昔日光景。

仍存执念。

屏退些杂绪思索，起身往那道者身旁，拢一拢衣袖，揣端在身前。

“这一顿，便免去吧。”

“这桂花糕倒是委屈了仙长。”

到底是比会稽山上小道士会说话，也比叶子洛遣来这些个掌柜厨子来得讨喜....

“这糖糕若真好吃，也不至要道爷来尝了。”

这话说来慢悠悠，目光飘忽飘忽的便落在了小二哥身上，后者嘿嘿的讪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莫不是叶子洛挑人眼光向来如此，清一色的都是厚脸皮。

“道爷此行..可是往会稽山上去的？”

“既然道爷是才下山来，便不劳烦了。”

缘是懒再上山一趟将东西送给叶道长，想着这道爷若是打道回府，顺路一程，也是省事。
如此还是晚些时候自个儿上去一趟，正巧再讨来些茶叶，纳入私库。

盘算着些，颔首一二。

“道爷自便吧，后厨里头尚有些事要作打理，失陪了。”

——承平十年 秋


岁末，之秋。
门可罗雀，无人往来。只有一两个熟客，端来一盏热茶，奉上一碟果盘，便瞧着那门厅高台上请来的说书先生，侃侃这古来今往，多少奇事。
这说书先生倒是我私下请来，未走公库，免得隔日会稽山上的叶道长知道了，啐一声玩物丧志.....


不过这山下日子却是清闲，清闲至有些无趣。
手里捏着一小把瓜子，砸吧砸吧的往嘴里送，心不在焉的听来台上时而亢奋，时而低落。


总是他人故事。

从旁送来一声询问，正嗑了一半的瓜子也抿在了唇瓣间，侧首回望过去，眨一眨眼。
这吐出来不是，一口气送进嘴里也不是，如此，便只好将那小枚瓜子用舌尖儿舔了出来，将瓜子壳扔在桌上，端来茶水清一清嗓，好似方才那懒懒散散的人绝非是她。


“咳....正是，乡里都唤我一声曼娘，道长亦可。”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瞧来倒是个生面孔。只不过进了门儿就寻上她来，左右也不过是叶子洛遣来的。
只是这么多年了，这也是头一遭。


“道长..可有事要我帮忙？”

听来托付二字，眉头却已微微颦起。若非叶子洛不可离开太乙观，怎么会托人下山来见我，更何况太乙观里平日里头能有多少事情是他这个掌戒所不能脱身的，所以，山上必定是出事了。


“道长说笑了，这里不是说事的地方，随我来吧。”


摆下了手中端着的茶盏，广袖拂过桌面，匆匆间带下些果壳细碎，却无心去再看一眼。
引来人自旁侧，登阶而上，至三楼，至屋门前，推开门扉。


“道长请进，小店简陋，便将就一些。”

太乙观中事务向来与我无关，身在扬州城中的也只不过是云天客栈的老板娘，暗地里为叶子洛经营各路情报，同时也为自己谋来一些便利。
可这一次令我有些好奇的是...


“叶道长受伤了？”


叶子洛倒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平日里也是待在道观之中，只是每月下山一次来拿新的情报消息。
将桌案上一壶凉茶倾出一盏，递送在人前。


“不知..会稽山上发生了什么，此次道长前来，只是拿些东西，还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李青风？
听来此人名姓，心中多少也有些明白。便垂下眼睑，唇角含笑。叶子洛虽是倒下了，可从这小道长的言语之中听来，也无姓名大碍。若山上道医实在没个法子，我也并非不能专门走一趟。看来只是无暇脱身，所以遣来一人取每月的情报罢了。


这个叶子洛，真是心中将一切都盘算得清楚。


“叶道长爱惜观中弟子，是好事。想来青风小道长的事情，也到尾声了。既然叶道长并无性命之忧，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一双手将腰带微微剥开一些，将卷入其中的一枚竹筒取出，双手摆上，略颔首。


“烦请小道长将这东西带回去吧，如此便可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