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云天客栈（扬州）

=承平十年秋=

深秋天易晚，明月如玉盘。秋风过身虽清寒，天际那一轮月色却如昏黄烛火，遥遥望去竟恍然感到三分暖意，幽微的欣悦之情，使得嘴角勾起浅淡笑意。

“阿嚏！师兄你走快一点啦！”走在前面的丁浅显然不懂“明月有光人有情”的道理，转回身飞快地跑过来，踩得长街落叶一片喧嚣，一把抓住自己手中的拂尘，“是在傻笑什么呀，走啦走啦。”

无奈之余，也只得跟着她一路小跑，在下一个街口向左一转，云天客栈的招牌正映入眼帘。入得其中，要上两间客房，登记姓名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不是因为伤体尚未痊愈，特留于观中静养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可全太乙也没有第二个蔺无余。

心念一动，转身嘱咐丁浅先去休息，自己则按着册上所载，来到蔺师兄房外，见得灯影，知他还未安寝，这才抬起手，轻轻扣门三声：

“房内可是蔺师兄，云尘前来打扰了。”

未做多余客气，笑容满面坐居客座，拂尘放于膝上。肩头傍着唯一那盏灯，在墙上投出二人身影，不由伸手去逗弄，但见烛火飘忽摇曳，墙上影亦如投石入静水，等闲起波澜，好生有趣。

“该说是山水就有相逢日，人生何处不相逢呀。”

下山虽已有些时日，却并未行远。缘何？自然是因为丁浅虽是道门弟子，但也是个娇俏的女儿家，和这样的女儿家一起出门，纵是有通天本领的大罗金仙也做不到日走三千，夜行八百。何况人世间，小小一个云尘呢？

“倒是蔺师兄竟然会步出山门，当真让云尘料不到，师兄果然和天意一样，从来高难问啊。嗯……”

一句揶揄说到话尾却又一本正经地皱眉沉吟起来，好似有什么慎重之语，忽而一笑，摇了摇手指道：

“不对，是云尘疏忽了。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蔺无余出现在云天客栈，正是理所应当。”

客栈里能有什么好茶？三两茶叶，恨不得能有一两的茶叶杆儿。茶水又非新沏，只能算得上温热，却仍然捧着茶杯，饮得不亦乐乎。

修道人哪，水能解渴便好，饭能吃饱便好，屋能睡觉便好。师兄能……唔……师兄能不砍人便好。于是弯眼如新月，偏着脑袋颇为乖巧地认真回道：

“耶，与其说是想念道契，莫不如是睹物思人，想念师兄你哪。”

说完把喝光的茶杯轻轻放于桌上，端的是脸不红，心不跳，四平八稳，八风不动，如钟坐姿生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行走江湖，如此也是一种本事。

笑谈之中，却也未忘叨扰的目的，转而顺着他的话问道：

“却不知师兄为何不在观中将养身体，此番出山，所谓何故？”

是回我有相思不可说？还是回相思本是无凭语？前者矫情而后者滥情，反正说出口都难免要和道契再续前情，继而哀饶苦情。既然万万说不得，索性便笑而不答，高深莫测地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沿。

世间至美，当在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之所言，甚是含糊。闭关十载都不见他有何事要处理，不日前长阶相送也未有离观的意思，怎生忽然要“寻个地方”去哈？

不置可否片刻，手忽然离了茶杯直奔他手而去，颇亲热地覆上手背，趁他一愣的功夫，往下一滑，轻搭在脉搏处。此乃命门之一，总不好突兀去抓，如是才迂回取之。

习武之人，对医道脉象多少有些涉猎，不是行家，也能大致知道有没有，从而煞有介事地道：

“师兄之脉象，似对师兄所言，有所疑议呀。”

“这嘛……”

本以为师兄知晓自己尚抱恙在身，先前只是避免旁人担心的托词。却不曾想，他当真觉察不出功体有异。转而一想，莫不是自己医术太过微末，所以误诊了去？

于是便又在腕处按了半晌，可到头来结论还是相同。虽不知到底哪里不妥，因何不妥，但终归不妥就是了，只好长叹一声道：

“云尘不精于医道，实在说不上所以然来，但师兄的身体，应该不似自身感觉那般良好。云尘也希望是有所误诊，不过还请师兄多加注意才是。”

然而能指望一个十年闭关深锁的武痴如何注意保重呢，可能还不如丁浅那丫头伶俐会照顾自己。如是心念一转，倒牵了他手腕不撒手了，甚是诚恳地笑道：

“此行，便让云尘相随吧。”

既然未曾言不，那便是可了。从容地将手收回，虽不曾一展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凡夫俗子称为死皮赖脸的绝艺，可内心多少还是有几分所思所想得逞的得意。

这得意当然不会表现在脸上，全在复又斟满的茶中，轻轻晃一晃茶杯，低头闻一闻茶香，饮茶时，茶杯且将半个脸遮去，可觑见清澈茶汤浮一双笑吟吟的眼。

“耶，浅儿与云尘同门十年，已经嫌老道我无聊无趣无甚可陈了，她自有她所行之道，师兄无需挂怀。”

……语毕一顿，才发觉师兄所言的第二层意思，继而老神在在地笑道：

“至于心得，有道可道，非常道六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