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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竹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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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薛山 于 2019-11-30 22:26 编辑


属于槐夏时节的雨终是停了,尚有些雨珠儿挂在翠竹上,汇成了一片怡人的碧色。掐指算来,再有两月便该踏入暮商,今岁的夏月过得尤其漫长,俨然似了四时偷换,已历了整整一载。那些破口有损的春水刀连连修铸了好几把,还有陆大人亲自来拟的菩提血图样,琐事要事混杂在一齐,人已几日未盥洗,好在掩竹小径里没有一汪湖水,去照人的蓬首垢面。

躬身去探手边竹叶,这样鲜活的颜色也让人眸间一紧,左手探过,又赶忙以袖揩拭,末了也不知是手洁净些、还是两日未换的衣衫了。

本是雨后之寂,不会有人在这时辰来扰,果然,来的也非“人”。安置好几具易燥易怒的傀儡后,又抽空制了个机关小兽,形似猎犬,制耳朵时又转了心念,便是半犬半狼的一物,它甚是乖巧,平日只代小仆来递些小物,眼下却见它口中咬合着一把破刃的匕首。

是我的。

它不会通人性,只是当做了有损的刀刃,尺寸又是它可携动的,短匕入手,约莫已有两载未曾凝视它,曾刺破人胸膛的利刃,已然与锤子榔头比肩成为用具,眼下更是顺手一刨植在土中的竹,翻出了尚潮润的心土。耳中入声,纵然刀不练会慢,锻造时仍需耳力,也辨得是有人近了。

人尚是一团小影,识得身形乃是唐大人,只当他是催他那把刀的,便也直身来,率先抱拳开口。

“唐大人,您那把刀……八成修不了了,换把新的吧,或是新的不趁手,老薛这儿也有八九成新的。”


而那机关小兽惧人得很,连连后退几步,刚好跌进刨好的竹边土坑里,又颇为敬业的欲挣扎起身、打算去拾落地的匕首,这等憨态也逗得人一乐。朗笑声扬在竹林间,再对上人面色,不由也叹了声。


“哎,刀都这样了,您伤势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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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外行人看,十柄春水刀挨一齐放着,估计也能瞧成一个样子。我亦是习武之人,尤是未入皇城司那会儿,手起剑落,能在雪地里留下一串红梅般朱红,可察剑柄的温厚之意入掌心。刀剑尚在,便可力战,如识途的老马一样,用惯的刀剑也是故人老友。

话却不必道得过多,略一颔首,默了半晌。

“也能让它变回囫囵个的,就是只能架在刀架上了,握在手里则损了威慑之力。”

如此便更似明证一般,无端惹人伤怀了,自己这边就把方才脱口的一念舍了,好在唐大人一向沉着,依然闻了他温声而道的一句,也顺其他思忖来。

“适合唐大人的?老薛这儿东西甚多,谁拿了一件去用都是趁手,不过也正如您所言,只适合某一人的却是少之又少。”

如春水刀,在铸和修补的永远不绝,盘龙丝和菩提血已分至各人手中,我鲜少在武器上肆意改制,毕竟这些东西要割人咽喉刺人血肉,不容有失。而方才未顾念的机关小兽已然从那土坑中挣身出来,甚是乖顺的栖在人皂靴旁。指缝和掌心的纹路里早就渗入些锻造时所遗的油泥,这是再好的皂荚也洗不净的。

“几月前陆大人来了,薛某瞧陆大人的意思,他是惦记着暗器中有虚有实,最后才有了菩提血。刀乃至刚之物,易损易折,常言道柔者克刚,若是您当日所持乃一条金丝软鞭,物件恐是伤不到这个地步。”

再一窥皂靴边的机关小兽,亦笑言一句,“它也行,打散了是一堆木头,拼拼又能用,让它凶,也能咬断人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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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刀在他这儿,也如熔炉的火映在我眼里一般,是舍不下的。

“哈哈,这事儿有趣了,寻常送来的需修铸的兵刃,大伤也不过三五日便能趁手再用,唐大人那一柄还端放着未动,七日都过了。薛某也是半路出家,还想翻些师父留下来的手札,然后再定从何处下手。满屋子的东西就它没动,听您的,不动了。”

半路出家这几个字,含了不知多少心酸,早年曾习刀剑,又修习奇门之术,等到能凑着炉火锻造出一把趁手兵刃,则是这几年才有的事,而机关造物之术,不过为解平素烦闷,以及代我这只不甚敏捷的右手挥出一记快刃。

“好说,没啥不能让唐大人挑的。”

其意昭然,我薛山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当下便往掩竹小径的出口处一引,走不过几丈的竹林,便是陈列着皇城司的十数把春水刀的地方,除了循制式,自然时不时的试些锻造新法,又有奇门盘和傀儡躯干乱置,是我最不愿引客去的地方。倒不如十几步远的石桌处,还有空地方,让容人沏一盏新茶来敬。

竹色长青。

难得有空领略一番雅致,我眼中已多年未入佳景,无这心,也无闲。萧萧竹声里,却隐隐有弄枝的异声,若有若无的递至耳畔。待往前寻上几步,原是以竹叶为食的竹兔,与寻常野兔一般大小。撂下心中警觉,原是多心了,若再无这等耳力,明年陆大人就把我赶去镇上当铁匠了。

“唐大人有没有想过,若是没有来皇城司,会在哪儿,又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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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家业,好歹有个定所。”

能为匠人之人大多不善言,如此便可只专注于铸一柄刀,再将这等毫末之事做到极致。正如世事不能一概而论,谁能想到今日以锻造之术留在皇城司的薛山,当年可是肆意行事之流,且七分靠舌头,三分靠祖师爷传下来的札记来换得世间财帛名利,堂而皇之的以奇门之术成为座上宾。家业,家——他似是无意的一句,却叩人心门,因为这些我没有。

“若是没来皇城司,我就化作一抔黄土,赶上哪一年的灾荒就穷死病死了。”

我也曾离死很近,这便是以奇门之术肆意行事的后果,天有天道,会诛奸邪,尤是以此道助奸邪之人行事,必会有所报。往事像是锁在室中乌木箱子里的札记,因逃避、惧怕而经久不翻动,甫一起了念头,我自己都慌了,顺口粉饰了往事,又来论今朝。

“所以我爱上铸造了,尤其是铸春水刀,是正业。往后我也得出本集子,痛斥那些宣称写字作画能益寿延年的人,我看铸刀才是。”

正业,是了,出自我手的每一柄春水刀,都会展现刃芒,刃芒一现,宵小必诛。再铸十年刀,加上早早换成义肢的右手,想来能补年少无知事酿成的祸事。片刻未言,再一仰首,竹林已甩在身后,能望见小仆从井中拎了满桶水,是为淬炼所用。

“到了,有熔炉的屋子是在铸的一些,另一边是库房,大部分置放的是新的,有几把我心血来潮,做的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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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刀,方才我便知晓了。为衬这些精锻的刀,盛放它们的刀架亦是伐取木料亲制,这些制式的春水刀极为相似,我不敢在这上头有太出挑的新意,但是每一尊刀架皆是不同漆色纹样,在锻刀人和用刀人的眼里,它们永远有别于其他刀刃的地方。

也是我对锻造春水刀的敬意。

本欲再引人往暗门一处,那些遍藏江湖暗器,乃是设计菩提血图样时从四处搜罗来的。利刃皆带寒光,锋芒毕露,我想除了他,无人敢与刃光相触。那一抹殷红也未逃了我眼,拍了额一叹。

“坏了,近来薛某钻研暗器制法,有些刀刃上,也顺便淬了毒。”

至于是哪一柄,近来事物繁多,我也无过目不忘之能,便从其下的暗格一敲,在脑中过了下顺序而放的解药名目,迅速取了枚小瓶塞至人手。

“明眼能见的,都不算心思和心血了,这个你拿着,淬的毒不重,如果唐大人这几日酸乏无力,那就是正巧碰上了淬毒的,这是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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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番木鳖,量很小,也就普通人挺不住。”

制毒的学问,还得从那锁上的乌木箱子里求得真言,见人尚有心致询他话,也知他无碍,皇城司的人挨过的刀伤、中过的毒,与我这刀刃上的淬的一点相较,也只有以微不足道来论了。

“因为薛某差点十年前便死了,往后余生都是赚的,既不惧死,剩的只有敬了,哪里会有怕这一个字呢?”

断指放血之痛,依附奸佞之愧,那些波涛翻涌的旧事里,每一桩都足以让人失心丧命,好在现在如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可从刃上寒光中明心见性。

“是少几盏茶的相叙,无碍,来日方长。”

比起他们,我身上留下的刀痕要少太多,至于后来唐大人择的是哪一柄春水刀,我已然记不清了,我只知道从这铸室和库房的窗柩向外来探,依稀还能见掩竹小径的竹色,待夏去冬来,依然长青。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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