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国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转急，雨水漫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如注。从三条殿到朝蝶有曲折回廊相连，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红莲盛开，清芬香远。三月黄昏的烟雨里却只有稠稠浓绿的野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此中去。】
【跪着拉开障子的内官也着绿，袍摆青得近墨，映入眼中也似廊外萍茸，带着化不开的湿。】
【青衣女中撩开层层垂帘，次第灯火，柔光氤氲成雾。苍白的脸，鸦色的鬓，吹不散的春露寒，隔着最后一层烟罗，烛灯转柔，飘飘渺渺将此间隔开两处，莫名旖旎。】

【我料定了他会来。】
【自宗珊奉令带着淳之介住进御赐的屋敷，独我被留在上院内裹之时，或者更早，早在我的刀尖穿过发弁，堪堪挑住平家弘正滴着血的头颅，一身金红步入胜利的飨宴时，我便料到了今日。】
【自此这丝竹钟磬，羽衣霓裳，琼浆甘醴，再觉不出什么味道，只教人觉背脊上凉意更深，眼前浮华似蒙上一层灰翳。】
【掌心沁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了声气】上皇陛下圣安。
【生怕一抬头，便露出惶然的模样。】

【依言抬头，却只见背光处的一袭影。】
【目光落在石带上手的位置，天光筛落，照尽鱼贯而出的细罗轻纱，蹁跹靡丽。看得人微微一窒，又缓缓低下头去。】
【闻声而动，顾不得密雨正急，膝行着随之步入雨里，羽织的袖拖曳于地，小径上落英成泥，衣袂尽湿。晚春的暮色里，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低头的样子仿佛昔日北白川宫中僻静院落里的竹，积雪压弯枝条，颤颤垂向地面。】

【十载秋春，流光偷换。我已是他手中的利刃，他也成了称量天下的主君。峨冠束带的黄栌染衣令他愈加藏锋于内，轮廓深了，肤色暗了，行止间却更多了不容置疑的味道。】
【而我亦失去了当日清澈照人的目光，眉目低垂，神色恹恹，再看不出喜恶。】
【我只懂杀戮，是个庸俗不过的武夫。却也明白他要的参勤交代，绝非是要我以臣属的姿态跪拜于御座之前，为这锦绣江山再添一簇新花。】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着尸骸践登九五的那个人，方可令立花生，令立花死，令立花立于不败。】
【崇德宫倾之日，他斩下源为义的头颅，将他的兄长流放赞崎，逼六宫饮鸩自裁，迫平源竞相争阀。却独留我在内裹，安置于朝蝶之内。上院高墙外天翻地覆，这隅院落却无声无息，仿佛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
【这一切，自然不会没有代价。】
【如今看来，这代价似乎极小了，与立花的存续相比，几乎可以不计。】

【忽而臂上一紧，被一双修削的手稳稳扶起。他近在咫尺，气息掠过耳鬓，有极淡的龙涎香气，温热扫过肌肤，却教人只觉冰寒。】
【终于，僵直的肩背颓软】是。
【直勾勾看他，神志在刹那间游离身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

【黄栌染衣翩翩停在眼前，袍角边沿的海水江崖层叠汹涌，荡得人心头灼灼。他撤开手去，广袖下露出指尖一点，无论何时都是一脉相承的清华煊赫。】
【如这朝蝶，也是灯火笙歌一派繁华。圆窗下的玻璃缸中置着两尾金红小鱼，旁边的香几上供养蝴蝶兰与蝎尾草，精细到每一处布置都舒衬、轩敞。山雨茫茫在眼前铺陈开去，湿气氤氲中的红墙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还如单刀初入时一般秾丽又冷漠。】
【殿中一时静默，偶听风动珠帘。春寒料峭，仿佛一切都打了霜，薄薄一层冰冻，人不动，摆设都是死的。】

【只看他温言细语，绵里藏针，便以为好性，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要我不必拘谨，至此只除了一个铿锵的“是”字，实也再不该有多余的词句。】
【顺上意趺坐入中堂阶下触手可及的那处锦垫，双手按在膝头，白玉镶金的扳指探入一片光带，边缘细微的雕纹，有种峥嵘的嶙峋。】

【一拜，柔顺地伏在他脚边，谢道】劳陛下费心。臣无不妥，只是牵挂淳之介与信姬的姻缘。舍弟年少，托赖陛下体恤，他二人结缡能得陛下的祝福，是我立花之幸。

【伴君如伴虎，宋人斯言当真千万年都不过时。就像现在的情境，红烛高照处一片光明，而照不见地方，譬如这座下罗帷中的咫尺，在影下又冷又浊。】
【殿宇深深，障子皆尽洞开，微风夹带着雨丝扑进圆窗的栅格，依稀间漏下几寸发潮的光线，在团花载绒毯上投下或大或小的惨白的菱。微抬起眼，触目所及的染衣下摆上，细小的微尘在光中浮游，有种如梦似幻的怅然。】
【听话听音，这便是默许了我在平源之中左右逢源，也是说与世人知道，上皇从不忌惮功臣，平源相争不过因私利。】
【可不知为何，我心中竟生不出哪怕一丝欢喜。】

【殿宇里有些安静，偶尔响起更漏滴答的水声。】
【迟疑片刻，收敛着形容，俯首帖耳地趋前身子试探着虚枕在他膝头。他似乎喜爱这样逾越的亲近，伸出手去，呼猫引狗地一转腕，便要你学着御台所养的金被银床听话的低伏依偎，好让他的手掌在发顶盘旋。】
【是什么意味，不言自明，大约在他眼中，我，或者说天下人，可能都与狸奴儿没甚分别。】

【束发的带子滑落，长发倾泻而下，稠密又顺滑，灯底烛火下看去，顶上还有一圈黛蓝的光。他的手就覆在那圈隐约的光带上，轻柔的抚触。】
【伏在斑驳的光影之中，窥不全他，只见半片广袖迤逦，微微一动，袖襕辉煌。蓦地被遮住了眼，呼吸间尽是那袖上迦南的芳冽，一切喧嚣不再，黑暗如张开巨口的异兽，吞噬全部的感知。】
【就这样纹丝不动，仰面对着他笑，黑不见底的一双眼，仿佛要透过织料似的深深望去。后悔吗？去，留；进，退；舍得，不舍得……何曾有过一样真的由我。端看宋人，唐修《姓名录》，宋重科举，而世无世家，我又如何敢赌？】

【一字一顿,坦然道】这条路，臣，求仁得仁。

【八个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已道尽千言。无所谓舍得，便也无所谓去留。前面是路是桥，总要走过去才知晓。】
【颊上覆着的那片丝缎渐渐焐得发暖，唇上咬得反白，颊上却红透，不再抵触抗拒，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一瞬不瞬的，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有什么湮灭时的烟气。】

【无波无澜】勘九郎。

【这名字终于脱口而出，千般凄凉，万般痴妄，终是由是而往。】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哑，正臆语似的与什么人对话，来不及追究，那修长的指便已扼住细弱的颈，手背绽出青筋，眼底戾气大盛。整个人被提在半空，呼吸艰难而沉重，似溺在水中，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耳边一片噪声，脚尖不住踢动，一身红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里燃烧，却终将熄灭，没入茫茫一片白里。】

【直至胸中气尽，濒临窒息的那一刻，那股猝力顿失，只剩下绵软冰凉，颊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额角沁出冷汗津津。】
【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湿润的水汽争先恐后地涌入干涸的肺叶，呛得直咳。那种逼仄、窒息、濒临绝境的痛苦之后，蓦然涌至的解脱，竟仿佛带着一丝别样的快意。扼在颈上的那只手，似乎化作了一柄精铁尖刀，硬生生在心上破开一道口子，剜去之中腐朽的血肉，暴露出一角深埋心底的疯狂。】

【后白河上皇，眉目风流，神容隽秀。】
【望着他，惊觉恐惧滋生，恍惚以为眼前是魔非人。】

这条路，臣，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于是那跌坐在地的、如傀儡般精美无暇的女人，便也转动着眼珠，朝那人露出一丝冰冷的笑。】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来如此简单。】

==结==

【天时似也畏惧神之孙的威仪，早早停了骤雨，散了阴云】。
【阳光明净晴朗，不似南国的粘滞，越发将着金笼似的别院耀得熠熠生辉。】
【这刺目的天光却照不进昏暗内室，重帘隔绝光亮，帷幕密密围拢。】

【他迫近的目光落在这具赤裸的胴体上，从头到脚，自上而下，逡巡研判，凶戾得仿佛鹰鹫审视利爪下的猎物。这躯体不同于少女的含苞欲放，已是红莲吐艳，盛开到极致的光景，每一寸都流转着蜜糖般的甘美。】
【被体内冲撞的困兽，逼得骤然失声，却蓦地安静下来，眼底一片漠然，无一丝瑟缩，也无半点女子情热过后的羞怯。】
【挞伐的春龙将精血浇入欲海的刹那，无不是在提醒自己，旧尘涤净，赤条条踏入他所期望的新生，不带往日的一丝一线，从此着唐绫起舞，负十六叶八重菊为章，成了真正的君王嬖宠。】

【所幸他没有宋主召彤书在侧的习惯，玉钩零落，烟罗狼藉，也只在这方寸的芙蓉金帐之间。周身红紫并水迹陷入皮肉，落于人眼也不过是闺中缱绻颜色，至于旁的什么，素日皆尽隐匿于华服美饰之下，无人可以窥破之中的屈辱。】
【理智却迫人遗忘不甘，一切都似乎不足为道。】

【琉璃光，碧烟沉。】
【孤峙灯烛下的椅似成了一处舞台。】

【赤绳咬紧了雪肌，一轧轧密密捆就，陷入皮肉的殷红绞索勒出白痕，四围血流受阻反而凝出一色诡艳的娇红。】
【这般施与受，一红一白之间，愈发显得这副胴体腻白似玉，触手比玉质更匀皙，肤光比玉色更冷。】

【眼睫垂下，掩住轮廓深长的眼，森冷瞳仁里的光泽，在那人山势般的影中一层层黯淡下去。视线似乎定在腿间滴落的浊痕上，又似落在无穷尽的虚空。碧落黄泉，游丝天外。】

【青丝缭绕下肤光如玉的颈项，似乎在邀他，激他，待他掌心一紧，五指如铁，便可亲手扼断这脆弱的生死，扼断这痴缠的爱欲。】
【假如就此沉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不再醒来，不再记起，也未尝不是恩慈。】
【只是，纵然上天有恩慈，我也不敢要。】
【立花尚还危如累卵。】

【交错紧缚的软绳，一节一梗，不是落在皮肉，而是利刃划过心头。屈辱悲怆从心里扩散开来，死水里一点波纹，急遽翻涌，掀成无处宣泄的惊涛在胸臆间来回摆荡，眼角却是干的。】

【这世间，唯胜者可以流泪，输尽一切的人只有血可以流。】

【到如今，也不知是成是败，看似成了，又似败得涂地，活得如一枚棋，在白子黑子间易色移位，几历生死，却终于落子在这囹圄之间不得动弹。】
【终归，面对他时，有种别样的困顿，不单是受制于人，更兼是自知无能为力的绝望。】

【垂罗重帷，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人声远销，光影淡去，前尘旧梦，夙昔恩怨，尽都变得不真切，只有附骨的酸，麻，痒，如幽沉的烟气缠绕周身。】

【仰首含笑，这双眼，深邃如夜空，星辰悄隐，永夜般静寂，无风波，亦无畏惧。偏在回望时，又舒展出一段悯柔，仿佛四月熏风，吹淡一切爱欲生杀。】

我以为，陛下知晓。
柳生一族的秘法，痛到彻骨便譬如新生。

【罗帷深，烛影斜。两道影子投映于帷幔之间。】
【四围悄静无声，灯烛皆尽幽微下去。】

【合目静候着未知的到来，容色如雪砌，如玉琢，唇边滴落的血，染亮了这一尊没有生机的玉像，失去了往昔的宁和，反衬得横波流盼，青丝如缎，明眸如丝。】

【长久支配这具身体的脉息几乎感觉不到，仿佛杯水倾尽，徒余最后的涓滴。】

【如将死未死之人，陷入失魂的沼泽，徘徊于幽暗长廊，长得像幼时香久山地宫中缦回无尽的石道。忽而魂归一碧万顷的立花山城，忽而辗转犹在良清寺前血染的山道，关山重重，故梦悠悠，烽烟纵横，万马嘶鸣……看不清，够不着，摸不透，却牵动心口撕裂的痛。】

【身子绵软下来，如同御台所怀抱着的驯顺猫儿。似是此刻终于顺从了他，被迫固定成的形态，不再似往日的竖起全部的锋芒相向。】

【粗粝的指腹轻柔地抚过颤栗的、因针刺和彩料的蹂躏而发红肿胀的肌肤，耳畔的语调森然而愉悦，吟咏似的描述着逐渐成型的图案。】
【轻软到极致的缭绫，一遍遍拭去渗出的血珠与汗水，赤裸的部分随着针刺的动作，本能的收缩和扭曲着。他以银针作笔，勾勒出亭台楼榭春知处，粉蝶绕绕，黄莺关关。姚黄、魏紫大喇喇绽开在柔韧的腰窝，枝叶相抵，缠绕着隐入丰臀晦涩处的阴影里。】

【半垂着眼，长发自然垂落，笼住一片小小的天地，旧日的一幕幕伴着这绵长砥砺刺痛如潮水起落心中，那些辜负，那些悲辛，一起涌上来，分明痛恨，却又分明软绵绵无处着力，无处宣泄。蓦地张开口，发狠地咬住下唇的一角，这痛楚令人皱眉，却不肯松开牙关，反而咬得更深。】
【齿间尝到一丝血的甜腥，尝到久违的活着的错觉。】

【松开齿关，苍白的唇被鲜血染红。唇上带着血痕，眼中处处饮恨的模样，如妖如魅，似屏息守望的一捧雪，一握砂。】

无明砂应当毁尽了才是。
【惨笑】陛下果真尽在掌握。

【唇间咸苦滋味，是自己的泪水。】
【这本该是毁在那场喜红的大火中的药散。世事当真翻覆。当我终于从生死边缘的试炼脱身，蜕茧而出，自以为足够强硬时，却这样简单的溃不成军。】
【原来，原来我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掌控者兴趣使然的纵容。】

【凝视他眼中倒映的影，萧瑟的眉目间依稀是自己的模样，眼底隐隐阴戾，不知是似谁的神色。高烛映得一室温软，氤氲颜色却令人遍体生寒。】

【芙蓉帐内四目相对，目光似锋刃相抵，彼存杀机，此亦淬毒。一线间，目光交锋如电。】

【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不妨气息微窒，他向上挤进来，似蛟龙入海，布雨行云深处。口中嘤咛含混，喉间痛如刀割，一路痛到心尖上去。他金口玉言，只一句便斩断诸般情障。】
【当真是，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那个模糊的影，针一般刺痛心底！蓦地安静下来，目眦欲裂，强自睁大了眼，将泪水咽回。伏在他胸前，却是从未有过的顺从——柔若看不见芒刺刺痛在心，只是一心一意地驯顺。慧黠、淡定、骄傲尽化泡影，显出狼狈原形，也不过是个低微的弱小女子，输无可输。】

【轻描淡写道】自今日始，世无筑前吹雪。陛下只当上院又多了一个更衣罢。

【裸背上血痕犹在，眼底的光暗下去，这双眼中的藐空和孤掷不再，仿佛幽幽落地，再不似局外人的无动于衷，眼看刀光剑影，同室操戈。】

【世间的痛与冷代替了别的什么，尽都融化在一个女子娇艳得近乎伶仃的柔软胸怀。】

【那冰凉的手指又一次纠缠上垂落的发，冷冷地抚上颤栗的颈，在唇边摩挲来回，诉不尽的缠绵缱倦。不退反进，软香冰凉的唇舌毫不迟疑地封住他的唇，如兽般吮咬着交换微温的体液，绝望里生出癫狂，痛恨里难禁凄凉。杀意化尽缠绵，细细袅袅挑挑，寸寸凌迟彼此的唇舌。】

【但愿此生长醉幽恨，无边欲孽，终归虚无。】

【齿间尝到彼此的津液，尝到他肌肤的味道。被他压在臂弯，凶猛的吮吸沾了血的唇，不容喘息，一路掠尽战栗、呼吸，乃至神魂。唇齿纠缠，气息相融。他移下去，沿着天鹅般的颈，一路吻至锁骨，衔住那一点微凹处来回碾磨。一吻如烙，深蚀入骨。】

【急促的喘息，眼前一切都是飞旋，都无孔不入的迫下来。】

【虚空中却仿佛有一双清亮的眼，在俯瞰此间，带着柔软的笑，全是放不下的耿耿，斩不断的念念。】

【猛地从欲海中睁大眼睛，却看见他的眉目。他俯视着自己，在长久的挞伐中，瞳仁依旧深邃如海，全无口中所念之沉沦。】

【灯烛浓烈的金色映亮侧脸，微微偏过头去，阴影便大片爬上赤裸的颈，眼睫垂下，只余下寂寂的沉湎。】

【十载秋春，不过一瞬。我等得起。】

【试图舒展身体，腰间他的手，便又扣紧了些，令这片宛妙光滑的背，更与他的身体贴合无间，每一寸起凸伏凹都相契。这双强有力的，握着至上皇权的手，缓缓抚过身躯时如掬初雪；摄握住腰肢，将自己悬置于上方时，又强悍如铁。爱欲颠倒里，他眼中如蕴风暴，激流漩涡，将我卷入之中不得挣脱。】

【那一刻恍惚如从云端坠落，敞开了身体，甘愿粉身在这无边的孽欲里，忘却这半生辗转人世的挣扎，忘却时刻煎熬的清醒。】

【任凭这世间的王者，摧毁自己最后的抵御。恣意纵欢，肌肤慰暖，躯体痴缠，爱欲，似乎也没那么难。】

【或是那一刻的驯顺，令他丧失了玩弄的兴趣。他走得很干脆。】

【仰面躺在地上，等待情欲褪去，望了顶上的烟罗碧纱，不想出声，不想动弹。这碧色令人生厌，如朝蝶外的萍茸，绿惨惨令人不耐。】

【转过头瞥见镜里青丝慵然披散，目光幽然，一时恍惚觉得是梦，若不是梦，怎会见自己这般褪去周身坚甲的鲜血淋漓。】

【一言不发，细细凝望，抬手去抚那镜中的鬓。这轻轻的一抚，直抚到心底有个溃烂的角落。撑起身，爬向那面照见一切的镜，令它与自己紧紧相贴，仿佛是想拥住这世间仅有的一个人，近些，再近些。】

【深宵里竭尽欢好之后，赤裸的身躯和魂魄，又再覆上华彩唐绫，去越世途风霜，去蹈人海血河。】

【半伏着靠在镜上，探手捉来一盏带着脂香的酒，对着镜中人缓缓举杯，却又顿住，杯盏停在唇边。】

你知道吗，我原本憎厌饮酒。从前听说高桥嗜饮，每每大醉便哭笑癫狂。那时我想，待我长大绝不饮酒，绝不似他醉生梦死，忘乎所以……【盯着酒盏微微地笑，将那只盏在指间转动】如今你看，我也嗜酒如命，只求人人皆醒独我沉醉。

【一字字从口中出，分明有刻骨之痛，却又似乎无关痛痒。】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自今日始，真假都不要紧了。】

【独坐樽前，杯中酒，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入喉如烈火，入心却冷冽。】

=结=